这话有歧义,却不乏善意。
时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头顶忽地落下男人和缓的腔调。
“我以为,我没有强人所难。”裴今澜侧身靠坐在桌角,窗外微醺的光投射进来,耳侧的皮肤染得昏黄,他下颌骨微扬,咬着那根烟轻声问她,“敢打电话,怎么又不敢接话了,嗯?”
时纯这才明白裴今澜的意思,可现下刚被他再次搭救,又让他这么盯着,她竟然一个辩解的字眼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咬紧牙关道了句:“我马上就要订婚了。”
“我不介意。”裴今澜答得果断又坦荡,那语气像一把剪子,满不在乎就捅破了他们之间维持体面的那层窗户纸。
时纯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那个岔路口,她明明努力避开了这个结局,可兜兜转转,她再回头看,突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权。
两条路,可只要裴今澜想,就都能成为她的死路。
“你说你不缺人。”时纯觉得周遭的氧气仿佛被突然抽离,她像条于竭泽挣扎的鱼,试探说服眼前的男人,“我对你来说,毫无价值。”
裴今澜将烟蒂摁入白瓷缸,瞬间折断:“那又怎样。”
时纯视线落在他的指尖,目睹那缕青眼袅袅地缠上他苍白的手指,继而消散在空气里,似乎放弃了挣扎。
敲门声突然响起,时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只听裴今澜随意应了声,之前戴眼镜的男青年就带着一个拎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给她看看。”裴今澜道。
男医生似乎是裴今澜的私人医生,他全程低着头,接到命令这才松开肩膀上的带子,驾轻就熟地在时纯身侧的桌子上摆开物件,然后径直打量她的膝盖。
“除了这处,还有哪不舒服吗?”男医生询问,时纯才反应过来,这是裴今澜专门为她请来的医务人员。
她摇了摇头,男医生又示意她坐下,目光再次落在她手背和脖领处的伤痕上,复又匆忙写起了病历。
天色已晚,时纯注意到自己的手机还遗落在墙角,她不自觉又站起身,趁着众人不注意俯身捡起,准备随时告辞离开。
裴今澜正是这时又开了口,他手指间夹着那页医生字迹凌乱的纸,不留情面地换了几样药,又提起一例特效药膏,问他有没有带来。
时纯这才发觉,裴今澜似乎也略通医术。
她心里突然冒出初见他时,那只苍白的手,白开水里泡着的药片,靠近时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以及那会下车时,在女助理手里看到的那根助步器。
难道——
“这支药膏需要指腹研磨,尽快使用,这样淤青痕迹才消得快。”男医生翻出拇指长短的一只药膏,好意提醒,看了眼时纯,犹豫间还是把药膏递到了裴今澜手上。
裴今澜拎着那支药膏,挑开里面的说明书扫了眼,随即垂眸跟一旁的男青年说:“替我送医生出去。”
“不敢劳烦。”男医生摆摆手,却还是被青年客气地请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时纯那股略显不安的情绪再次显露出来。
她正思考怎么同裴今澜道别,突然看到他左脚着地,双手一支,整个人已经走向了自己。
“你自己坐上去,还是我抱你?”裴今澜很利落地戴上质地轻薄的医用手套,抬眼瞥向时纯,已经打开了药膏的盖子。
时纯不自觉往后一靠,眼前的男人已经微曲膝盖,似是要半蹲下去。
她心里一惊,手臂一撑,身体服从本能地挪上了桌面。
双腿悬空,女孩白皙腿部的伤痕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惨烈。
裴今澜原地站着,目光落在她的伤处,手臂蓦地捞起时纯的小腿,不等时纯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将她整个人都摆放在了灯光下,膝盖以及小腿上的伤痕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这姿势其实很没安全感,时纯心里正不自在,就看到裴今澜挑了件西装外套覆在她的肩头。
她嘴唇微张,又自觉闭紧。
透着凉气的药膏突然覆盖过来,即使隔着手套,时纯还是没忍住浑身紧绷了一下,她觉得伤口很疼,又有些刺痒,但心里莫名不想示弱,索性偏过头,道:“我可以自己来。”
裴今澜果然停手,时纯心里一松。
下一秒,男人的手指突然捏上了她的脖领,他动作算得上轻柔,但眼底的冷漠却像利刃,直直地刺入她的眼眸。
“时纯。”裴今澜语气熟稔,时纯却陡然一惊。
那感觉,就像是记忆被人划了一道口子,她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可心里却觉得怅然若失。她正视裴今澜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突然有种错觉,就好像他们早已相识半生,而此刻,只是久别重逢。
男人的手指动作轻缓,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僵硬,继续说道:
“我不喜欢属于我的东西,被旁人觊觎。不管是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难得主动讲这么多话,时纯甚至觉得,他每多说一个字,那股源自心底的烦躁就能将她淹没几分。
大概是察觉到女孩过于安静,裴今澜突然抚过她的下颌线,将她整张脸都转向自己,然后语气平缓,道:“哪怕当垃圾扔了,也要焚在我面前,灰飞烟灭,也得落在我手里。”
他骤然松手,像是极度厌弃似的将手套脱入垃圾桶,“它可以只做个摆设,但必须记上我的名字。”
时纯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裴今澜靠在墙上,目光懒散地朝她看了过来,就像是提前观摩他新得的小玩意儿:“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在帮你。毕竟,我可以让你走,可你却未必离得了我。”
他甚至动都没动。
可时纯却感觉,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是故意让我去送礼的。”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可思议,又难以理解。
自己于裴今澜而言,不过是个颜色尚可的“偶然”而已。她何德何能,值得他这么耗神费心。
从接过那座鸟笼开始。
不,也许更早,她就已经走上了裴今澜量身定制的陷阱。
裴廷钰被裴家人当亲生子宠着长大,呼风唤雨,向来胡作非为,却在生日宴收到一具尸体。纵然他不满,受挫,惊恐,暴怒,可他永远都不可能把憎恨发泄在他这位手握实权的兄长身上。
那他会找谁呢?
不正是当时提着笼子,充当马前卒的她。
裴今澜说的不错。
她离了他,迟早会成为被迁怒的弃子。
而这一点,裴今澜早就知晓。
所以,他给她留了号码,也留给她一副镣铐。
现在,是她愿者上勾。
打火机发出“咔哒”的点火声,时纯脸上血色全无。
仿佛是被女孩惊慌的模样所取悦,裴今澜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讨厌这栋房子吗?”裴今澜突然问。
时纯觉得身上冷的很,连同盖在她肩头的外套都像冷酷的枷锁。
随着裴今澜这句话,她不禁想起代郢辉那副令人作呕的脸,时纯忍着反胃,将那件西装叠好放平,才如实回答:“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再来第二次。”
她回过神来,迅速从桌子上下地,目光落在被裴今澜随手丢进茶盘的那支药膏,凛正心绪,道:“我因为你得罪了裴廷钰,你帮我处理了代郢辉。我们扯平了。”
裴今澜指尖火光明灭,“你是在抱怨我?”
“裴先生,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如果可以,”她停顿几秒,仿佛鼓足了勇气,“我宁可从来都不认识你。”
像这样狠绝冷硬的话,时纯说得毫无压力。
她原以为裴今澜是会生气的,可这人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我会恨我舅舅没有底线,但他还是我的亲人。但不管你承诺我什么,我都没办法扮演你想要的那种角色。”
时纯观察裴今澜的神情,“总之,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打通那个号码。”
她走到旁边,拿起自己的东西,说:“也希望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你还在等什么?”男人突然打断。
时纯抬头,就看到裴今澜像是在笑,眼底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我没有送客的习惯。”
*
冷风透入窗隙,凌乱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
金秘书安排时纯离开别墅,紧赶慢赶地把医生重新拽进了休息室。
“裴总,您感觉怎么样?”金秘书语气紧迫,几乎要押着医生去查看裴今澜腿部的情况。
医生检查半晌,眉头越皱越紧,尝试做了几个动作,可头顶的人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不行,得去医院再拍个片。”医生满脸愁容,似乎想责备病人几句,又不敢,只能瞪着金秘书道:“你怎么都不劝劝,踢人这种事,你还得裴总自己来?”
金秘书垮着脸,也很气:“爸你别骂我了。”
他欲言又止,余光扫到裴今澜像是一点痛感都没有似的,只灰白着脸朝窗外的玫瑰园看,心里更烦躁了。
“我有点事要跟卓岸说。”裴今澜突然开口,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金医生瞥了眼儿子,后者立刻会意,道:“您放心,裴总这边有我。”
“下次秀父子情,滚远点。”见金医生离开,裴今澜不悦道。
金卓岸也不生气,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私下无人的时候,他还是更像个老大哥,看着裴今澜一副死撑的样子,赌气道:“您就该让她看看,你这腿是因为谁——”
“交代你两件事。”
裴今澜从金卓岸手里抽出几份文件,迅速扫了眼,适时打断道。
金卓岸立刻严肃起来,心里赶紧盘算会是哪档子事。
“去打听下叶家的情况,尤其是债务情况,人际关系。”
金卓岸的“啊”还卡在嗓子眼里,紧接着就听到老板又说,“明天安排人把这栋楼拆了。”
金卓岸:“……”
“另外。”裴今澜合上手里的文件,按页签完了字,丢在桌上,“重新招个助理。”
“小苏不是跟你两年,干的挺好。”金卓岸飞快讲完,看到裴今澜正盯着他,突然想到那小助理今天一早的那场冒失,以及把时纯丢在脑后的失职,瞬间嗓子发干,闭了嘴。
他懂了。
但也没完全懂。
“可您那要求,我上哪临时招人去?”金秘书似乎十分犯难,故意问,“总不能去撬墙角吧?您不是向来都嫌麻烦。”
裴今澜脸色泛着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金卓岸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恐漏了老板的什么表情,眨眼就看到裴今澜突然扫了眼文件里最上头那份《娑岚品牌市场价值评估报告》。
半晌,他拇指捻了捻,道:“三天。人不来,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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