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江筠见了阿爹最后一面,在他的记忆里那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般,突然消失了。
他很茫然的去寻找,那人没寻到,反是遇见了一个面容如雪的仙人。
仙人说他是阿爹的旧识,阿爹已经不在人世了,以后就跟着他习仙。
江筠年幼不懂人情世故,傻乎乎的就跟着人家走了,一去便再也不归。
沈卿尘收他为徒,教他读书写字,带他看遍世间繁华,穿过人间烟火,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他变成了濯水宗最是骄横的江公子,很是自在。
六岁生辰时,他满心期待的坐在风凌楼的小床上,桌案摆满了弟子们送来的贺礼,暗暗祈祷着师尊能早点来时,窗边突然飞进一只纸鹤落在在旁边说笑的凌霜手上;小江筠探脑袋去看,只见几个笔锋凌厉的大字:
新收一徒。
“收徒?”凌霜一愣,转而对江筠大笑起来,“阿筠,你有师弟了。”
师弟?
江筠睁圆了眼睛,他的目光缓缓从桌案上裹着红绸带、自己打的漂亮蝴蝶结的蛋糕盒上移过,有些迟钝的答应了一声:“哦。”
原来师尊这么久不来参加他的生辰宴,是新收了一个师弟。
凌霜像是很好奇般赶忙去看那个能被沈卿尘选中的幸运儿了,偌大的风凌楼里一下子就只剩下江筠一人。
他慢慢垂下头,想到作为师兄也应去看看师弟,便推开门准备跟上凌霜的脚步,可好巧不巧刚好看到了经过风凌楼的沈卿尘两人,心中掀起波涛大浪:
他那风光霁月的师尊,毫不嫌弃的紧紧握着一小童脏兮兮的手,那小童四五岁的样子,不合身的衣服沾满了污渍,干巴巴地贴在身上,像是一只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小狗。
江筠心中的酸楚感顺着血液蔓延全身,师兄弟间的目光猛烈的碰撞在一起,最后那小童似乎被他眼中的凶狠吓到了,胆怯地收回了目光。
“江筠。”沈卿尘唤他,“他是你师弟,牧怜舟。”
江筠不与,牧怜舟瞟了瞟他,乖巧喊道:“江师兄。”
江筠不语,突然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后来他们慢慢长大,牧怜舟知道他的暴脾气,也不喊他师兄了。凌霜对他们两个骄纵,牧怜舟也惯的放荡散漫的性子。江筠总是刻意让自己不去管他,可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便展现的越来越明显,甚至要压倒自己一头——牧怜舟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便筑基,不到一年就将师尊那套行云剑法使得有模有样,他12岁时被长辈临时鼓动上台舞剑,他随手画阵,剑光闪烁,竟创出了一套独一无二的剑阵!这厮还一脸欠揍的取名“绝绝子剑阵”,得到了无数老前辈的夸赞。
凭什么?凭什么他自己努力修行多年,用无数个挑灯苦战也没得来的赞誉,那牧怜舟整天不务正业的人唾手可得?
他忍,他坚信努力胜过一切天资,他想要少主之位,不是为了权利或地位,只是想证明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
为了宗门比试,江筠筹备了大半年,可真到那一天时,他看见牧怜舟满脸不耐,几乎毫无阻力进入决赛时,他的心还是痛了一下。
两人站在擂台上,牧怜舟见江筠蓄势待发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那么想要少主之位?罢了,反正我也不想打,就让给你吧。”
牧怜舟认输了。
他以为这是什么?儿戏吗?
这样夺来的少主之位还有含金量吗?
他江筠在暗处悄悄努力了多少年,他牧怜舟又在天涯海角逍遥了多少年!最后,他半生谋求的东西像一页不起眼的纸,人家毫不在意的扔掉还命令他捡起来继续用。
可是,他恨牧怜舟吗?
恨不起来。
因为江筠见过少年意气风发,黑金劲装,鲜衣怒马的模样,他自阳而生,马尾随风乱舞,眸底清澈,倒映着一只飞驰的灰毛兔。他搭弓挽剑如满月,嘴角轻勾,凌厉流转与见呼啸,他提着兔子耳朵侧身下马,将猎物塞到江筠手里。
“诺,这兔子分值高,送你了。”
于是那次围猎试炼,江筠得了第一。
他也见过少年黑发披散,斜靠在树干上,紫瞳微咪,将一只玉笛送到嘴边,笛声悠悠,是安魂之曲,少年睡衣松散,衣冠不整,似笑非笑的瞧着窗内的江筠:“别伤心了,被师尊训话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上次还差点被他推下悬崖呢,这首曲子是我刚学的,怎么样怎么样!”
一件又一件,牧怜舟像是永远没有烦恼,执一把渔晚独步天下,眼中总是流动着不谙世事的轻狂,嘴角总是挂着不羁的笑,仿若能与天地为敌。
江筠承认自己善妒,看不惯少年风茂,看不惯少年自傲。但是比起这些,他更不愿见到那如此明媚的人坠入魔道,陷入世人共诛之潮,从此眼露凶光,不负清澈。
他不愿,他不愿有一天拔剑相向那伴了自己十余年的人。
可是如何救他?
江筠一边忍痛回避牧怜舟的招式,一边忆着他学过的古籍文献,他想起灵魔不容,越精纯的灵气,逼退魔气的效果越好。
他急忙运转金丹,源源不断的灵力穿过**剑光,流入牧怜舟的经脉,可恐怖的是,这些灵力像是掉入一个无底洞,竟丝毫未能逼退那紫气半毫。
江筠倒吸一口凉气,因长时间的奔波,他的灵力也如杯盏,很快便见了底。若是不能快速逼退魔气,恐怕还会反噬自身。
怎么才能快速生成最精纯的灵气?
江筠全身冒着细汗,他想到了一个最优的方法。
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
可是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用自己辛苦练就十余年的金丹破裂产生的无比精纯的灵气去压魔,意味着修为封顶,全身经脉断损,再也不得踏入修真界。
江筠扪心自问,他甘心吗?
可是牧怜舟天赋异禀,继续修炼下去必能大放光彩,却被如今的魔气所拖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又会甘心吗?
没有再给他犹豫的时间了。
他轻叹一气,手中剑光一闪,血色飞溅,殷红的颜色与金灿的灵力如洪水破闸般狂涌,一时间浓郁的灵气竟将牧怜舟定在原地,紫气淡去了些许。
他亲手撕开自己胸膛的血肉,震碎快快仙骨,他能感到那颗金丹正疯狂地发出求救的信号,巨大的痛盖过了一切情绪:酸楚,悲伤,不甘……皆为云烟。视野暗淡下来,模糊间他又看到白衣仙尊携他共赏一轮明月,与他共放一盏明灯,他又听到少年清脆的呼唤,又望见那一席黑金衣袍。后金丹离体的痛苦震碎了一切,只剩破碎的尘埃。
“艹。”他盯着牧怜舟猩红的双眼,“老子这条命送你了。”
顿了一下,他想起那宗门比试,咬牙补了一句:“去当你的少主吧。”
他话音未落,瞳孔猛地一缩,腹中一片冰凉。他僵硬地顺着那抹凉意望去,尖锐的剑刃已没在他的小腹,剑身用秀隽的小字刻着:
濯水渔晚。
牧怜舟就这样挂着惊悚的笑意,挥剑刺穿了江筠的小腹。
江筠已经没有了任何挣扎的力气,血流成河,他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神志模糊,生命体征渐渐趋于平静。他死不瞑目,眼底却一片温和。
愿君一生无忧无虑,愿君于千万注目下再挥惊鸿一剑,愿君代我去见人世山河,愿君永居云端,眸中永是清澈。
江少主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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