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盛五嘉双手被拷在桌子上，背脊弯曲，瘦弱的身躯撑不起那件宽松的审讯服，显得他整个人瘦骨嶙峋，没什么精神，可见一个人在失去了精气神后再干净的面容也会变得颓唐。
封柬直言道：“你看起来很难过。”
面对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墙角一言不发的盛五嘉，封柬自顾自地说道：“自杀性暴力犯罪分两种，一种是事先预谋型，一种是临时起意的同归于尽，我想你一定是第二种，而且是一时冲动，因为那天见过你的人曾经说，你不但从食堂里帮黎景带了他爱吃的饭，还带了一件自己冬天的厚衣服，怕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会冷，那天出发的时候你一定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什么令你完全崩溃的事情，对么？自杀性暴力犯罪的诱因很单一，无非由挫折引发，且比较常见的挫折包括情感需求受挫、工作受挫、经济压力受挫、个人权益收到侵害所引发的挫折等等。
“让我猜猜看，你们之间的矛盾是因为什么引发的，你们现在还只是学生，很显然，不会是工作受挫，至于学业，听说你的学习很好，大学的预报名单上你填的是北州大学，差一点儿你就变成我的学弟了，你这么聪明，一定不会在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那么还有个人权益收到侵害这一点，他曾经打过你或者骂过你欺负过你吗？我想他应该没有，他对你应该挺好的吧。”
说到这里，封柬笑了笑，“至少他对你并不设防，他可以毫无芥蒂地穿你的衣服，跟你一起吃饭，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比大家亲眼所见到的还要更亲密一些，对吧？
“那就只剩下感情纠纷了。”
封柬话音刚落，对面的盛五嘉眼睫微微颤了颤。
“在临时起意型同归于尽的案例中，犯罪者往往属于情感需求受挫，因此在实施犯罪行为前犯罪人往往会有与被害人沟通的情况，主要目的在于明确是否可以实现自身情感需要，一旦遭到拒绝，犯罪人就会毅然决然的实施犯罪行为。”这段话出自封柬刚完成的一部分论文内容，他之所以会对盛五嘉的案子感兴趣，就是想借由对盛五嘉的心理分析数据来佐证自己的论点。
顿了顿，封柬又道：“其实我在上次庭审时见过你，当时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微表情，你以为你的动作不易被人察觉，但实际上每隔几十秒你的视线就会游弋向黎景的方向，你是一个惯于撒谎和伪装的人，你明明喜欢他，却在庭审时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动作，你一直在保持沉默，可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倾诉着你对他的爱恋，你回避他对你的在意，是不想他为你的冲动行为而背负累累骂名，就此在整个华国名声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你决定在法庭上自残来中止那场一旦结束就会令黎景的人生毁于一旦的审判，你必须这么做，才能阻止他为你做出的无谓的牺牲。”
听了封柬的话，盛五嘉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开口了。
“错了……不是这样的……”
但封柬没有回应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管黎景对你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在你的眼里，大概只有你对他的爱才是这世间最强烈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你对他的感情相比拟，对吗？不管黎景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失去理智、冲动之下做出拿刀捅他的行为，但当你行凶的时候，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再连续刺上几刀直到把人杀死，可你没有继续下去，而是选择了放弃，你的潜意识阻止了你的行动，可见你喜欢他的程度之深。”
他摇着头，口中不断囫囵着低声嘶哑地说着，“我不喜欢他，怎么可能喜欢他……”
“与之相反，你跳楼时的态度却很决绝，一个人要在这世界上艰难地生存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回避死亡、努力生存才是人类的本能，如果要说什么事情是这世界上难以执行的，那无疑是自我毁灭，因为这是在抗拒人类的本能，除非你的痛苦已经超越了你的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自杀才会变成一种防御外界攻击的特殊表现形式，只有当一个人对世界彻底悲观失望、对某个人彻底丧失信念的时候，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求解脱，而自杀就是在这些办法以外的、人类进化过程中物竞天择的最极端的手段。
“自杀性暴力犯罪中的自杀性为与畏罪自杀不同，犯罪人大多在实施犯罪行为之前就已经确立了自杀的念头，他们不强求被害者的必然死亡结果，只要完成了犯罪过程，心理冲动就会得到满足，但是仅仅用刀子捅他并不能让你解脱痛苦，反而让你感觉到更加绝望，在负面情绪充斥着大脑的情况下，你选择了自我了断。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你感觉如此痛苦，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或者说，你是否觉得他对你有所亏欠，才选择用这种方式完成你对他蓄意已久的复仇。”
“蓄意已久……？是的。”盛五嘉忽然低声笑起来，他抬起头，直视封柬，目光中满是阴翳：“你根本不知道当初我为了勾引他花费了多少功夫。你应该已经把我的家世背景调查清楚了吧，我妈是个妓女，不管我怎么瞒都没用，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件事很快就被全校同学知道了，所有人都鄙夷我、辱骂我，对我敬而远之，刚上高中时的我就像一条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走到哪里都不受人待见，不出意料的，我抑郁了，你分析得很不错，其实我早有自杀倾向了，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每天都过得很痛苦，直到有一天我踏上了学校的天台，准备从那上面跳下去，可是等到真的要面临死亡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懦弱，我怕死，即使我的一条腿已经跨过了栏杆，我还是后悔了。
我失足了，当我整个人向楼下坠落的时候，我以为我完蛋了，可是有人忽然出现，拉住了我向上伸出的手。
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不敢置信吗？我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他既然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他的了。
从那以后，他不止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解救我于危难，还利用自己的权力摆平我遇到的各种诘难，我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为了能跟他站在一起，我付出了许多超乎寻常的努力，只为了能让他多看我一眼。我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勾引他，甚至使用下作手段，不惜奉献自己的身体，只为了能让他习惯我的存在，承认我对他是有用的、顺手的，我跪在他的脚下，那么虔诚地敬仰着他，希冀他能对我有一点点喜欢，哪怕只是施舍也可以。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骗子，哈哈哈……”
盛五嘉笑得惨淡，“我真是傻的可以，像他那样从小就生活环境优渥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理解一只蚂蚁的处境，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他救我不过就像一只猫逗弄临死前的老鼠，而我却傻兮兮地把他当成了救世主。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送上门来的一道餐前点心，可以任他揉圆搓扁，供他在床上玩弄各种花样，在我笨拙地采取各种技巧，想要博取他的一点点同情和喜欢的时候，他早就把我的各种窘态看在眼里，并把我的私密视频发给了他所谓的好兄弟，而我却毫不知情，他甚至早在小时候家里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原来他早就有未婚妻了，哈哈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那我又算什么？
“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一条可怜兮兮的贱狗吗？可是我也有心啊！
“我把这颗心**裸地放在他的手上，他却随便把它丢弃在地上肆意践踏，我怎么可能甘心！
“他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盛五嘉咬牙切齿地说道：“是，那些都是他还没喜欢上我时候做出的事，可那又如何，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当他选择欺骗我的时候，大概想不到未来我这条对着他摇尾乞怜的狗居然胆敢狠狠地咬他一口吧。我现在的确很后悔，后悔没能在他的心脏正中央捅上一刀，不过没关系，能看到他伤痕累累不敢置信的模样也足够回本了，他现在再也骗不了我了，哪怕他装得再深情，也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我不稀罕！我要让他看清楚，我不是一个傻逼，更不是被肆意踩在别人脚下的垫脚石！那些哭唧唧的眼泪还是收起来，留着给他的未婚妻吧，在我面前露出那副做作的模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封柬问：“那你上次庭审上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极端的举动，还要为他伤害自己呢？”
盛五嘉一瞬间咬紧了后槽牙，道：“他以为自己有的选，他想把骂名揽在自己身上，他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感动得回心转意，重新变回他的狗，怎么可能！我绝不会再给他一丁一点儿的机会！我宁可做一辈子牢，也不愿意再跟他产生任何瓜葛，哪怕是死，也要让他死了这条心！”
封柬注视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盛五嘉，他知道对方的这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人生的每一次抉择都不容易，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封柬淡淡地道：“虽然我不相信命运，但上天给了你这么多机会，也许是因为它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困境，迎来新生。”
那双被拷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只听盛五嘉道：“你说的对，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我咒那个姓黎的不得好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变成任何人的附属品了。”
“你做的很棒。”封柬的语气十分认真，“无论你现在的感觉多么痛苦，但实际上人类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走出一段感情低谷，哪怕再舍不得，只要切断那个让你痛苦的源头，时间会帮助你走出消沉，药物可以控制你的情绪，心理咨询更可以帮你重拾积极向上的精神。如果你愿意信任我的话，我可以每周来帮你做心理咨询，这是一项需要长期坚持的工作，但此时正是你最好的休养生息的时机。如果你有任何想转达的心愿，我愿意帮你转达。”
盛五嘉瞳孔颤抖，他的眸子里倒影着封柬的身影。
他是那样认真地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心理咨询师，良久，盛五嘉轻声说道：“你很专业。你知道吗？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起了我梦想着自己步入大学后的模样。我也曾经畅享过漫步在美丽的北州大学校园里，成为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可惜……”
封柬明白盛五嘉话中未尽的遗憾，他平静地说道：“还有机会。北州大学是一所包容的大学，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努力的、有天赋的人。”
盛五嘉自言自语道：“真的吗？”
封柬点点头，莞尔道：“你以为我没有站在学校的顶楼过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过某种不合时宜的冲动，区别只在于是否付诸过实践罢了，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了，还怕这世上的其他什么事呢？”
盛五嘉的唇角终于泄出一丝松懈：“你说的对，我是该趁这时间走出来了。其实还在医院的时候我曾经跟黎景见过一面，那时候我就警告过他，我不希望再在庭审上见到他，如果他还敢像上次那么做的话，我不介意故技重施，他害怕了，那天我看着他饱含恐惧的眼睛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好笑，原来像他那么骄傲的人有一天也会觉得害怕。
“原来最有效的拿捏一个人的办法不是千方百计地对他多么好，而是压根不把他放在心上，你说人类这种生物到底有多贱？我视他如神明时他不珍惜，当我弃他如蔽履的时候他却患得患失。他不是想要忏悔吗？只要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愿意找谁忏悔都可以，一切都跟我再无关系了。
“不论被判多少年都没关系，对社会而言我是个罪人，我一定竭力改正，从今往后，我将永远走在消除对社会造成的不良影响的路上，接受大家审视与监督的目光，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哪怕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个正常人，我也再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人永远不该为感情左右，更不该把人生的寄托放在其他人的身上。封学长，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抵达梦境的彼方，你……愿意帮助我吗？”
“当然可以。”封柬甘之如饴。
他把准备好的心理量表推到了盛五嘉面前，“按照第一感觉来填就好，以后每隔一周我都会来一次为你进行心理疏导，你放心，我不会把我们之间的谈话泄露给任何人。”
“……好。”
不到五分钟，盛五嘉就填好了量表。
封柬朝他嘉许地点点头，收起量表准备离开，盛五嘉忽然叫住他：“你不好奇那天我在Chatline上到底对他提了什么要求吗？”
封柬转过身道：“那是你的**，等到你愿意向我倾诉的时候，我一定洗耳恭听。”
盛五嘉：“……谢谢你。”
封柬点点头，从咨询室里走出来，他遇见了正倚靠在门口墙壁上的于彧。
见他出来，于彧站直了身体，自然地弹了弹手里的烟蒂，问候道：“辛苦了。”
封柬道：“不辛苦，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该感谢你帮我争取到这个岗位，对我的毕业论文很有助益。”
于彧“嗐”了一声，道：“当初都是清河那家伙死皮赖脸地求着我，要谢就谢清河吧。”
封柬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吗？手术恢复得怎么样？”
于彧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封柬一眼，“其实吧，我在这里等你也是想请你帮个忙。”
封柬一看于彧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道：“您说。”
于彧把烟蒂径直怼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清河失踪了，现在我们谁也找不到他。我想请你帮忙找一找，要是能找到他，顺便开解一下他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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