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光,封柬看不清软软的表情,只能忐忑不安地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阮清河意识到自己的唇有些颤抖,他抿紧了嘴,直到封柬走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才竭力地依靠脸颊的肌肉牵动扯出一丝笑来,而之前训练得已然卓有成效的发音此时仿佛忽然退步了,他必须抬起手,压在喉咙处,气息很用力才能吐出一句不怎么完整的话来,“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从粗砂纸上划过,话音刚落,阮清河就咬紧牙、闭了闭眼,才敢再次睁开眼睛望向封柬。
他的手沉沉地砸下来,而后坐在高脚凳上一丝不苟地观察着封柬的神情。
封柬道:“去法院工作的时候遇见了于法官,他说他最近一直联系不上你,就拜托我来找找你。”
在黑暗的阴影中,封柬似乎看见了阮清河目光中的躲闪,他稍稍别了一下侧脸,轻笑道:“那还、真是、麻烦你了。”
比起第一句话来,阮清河似乎找回了他练习过的发音方法,说话的速度稍稍快了一些,虽然听起来有些粗哑,但吐字尚算清楚。
就像一滴雨砸落在泥泞的沙土中,泥沙从坑缘边溅起来,然后那泥沙又把跃动的晶莹水珠包裹。
软软的声音就像这滴被泥土包裹着的水珠,在反弹时重重地砸向了封柬那颗柔软的心。
只是稍微一想,要利用气流把话说到这样流畅的地步,不知他的软软究竟要在发音练习上花费多么巨大的功夫。
见封柬垂下了头不说话,片刻的沉默过后,阮清河自暴自弃地把怀里的吉他放在一边:“谢谢、你了,我……没什么事,到时候我会联系他的,你快、回去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封柬陡然回过神,即使阮清河表现得再若无其事,也不能掩藏言语间的那一丝彷徨和逃避。
他安静地抬起头,望向不敢与自己直视的软软,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那股在心头打着旋儿的那缕不安定的风紧跟着平歇下来,一个人在懦弱的时候,只需要给他最坚定的支持和肯定就好了,这才是自己当下最该做的事情。
封柬不慌不忙道:“不耽误,燃老师批了我的假我,所以不用着急,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慢慢聊。”
阮清河倏地睁大了眼,只见封柬莞尔一笑,竟然转身走上了舞台,在阮清河的注视下,他不慌不忙地坐在与阮清河相邻地另一张高脚凳上,单脚搭在其上,两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惬意,面朝阮清河陈述道:“其实不止于彧在找你,我来既是帮他送药,也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你……也在找我?”阮清河表情诧异,似乎不敢相信封柬所言。
封柬道:“你还欠我一个答案,不是吗?”
阮清河:“什么?”
封柬一脸淡然地问:“那天你在手术室外自己说过的话,难道不算数了?”
两人同坐在强光下,阮清河脸上的表情在封柬的眼里毫发毕现。
很明显,阮清河闪烁的目光告诉封柬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发出的承诺,只是此时的他与之前的他心境已然不同,厄运的陡然降临给了手术之前那个决然、自信的年轻人致命的一击,让他短时间内再也无法那样坚定地向喜欢的人吐露心扉。
当然,封柬的本意并不是想逼迫他,见阮清河再一次陷入沉默,他主动转移了话题:“既然在御园那边租着房子,为什么不回去住?”
“离、这里太远了。”阮清河停顿了片刻,答道。
“为什么来这?”封柬的语气像是随意地寒暄,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整间酒吧的全貌,内部很宽敞,但装修好像只进行了一半,半圆形的拱顶、墙壁上的装饰与大厅里的摆设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看得出来正处于“转让中”的状态,新主人带来了新的风格,但这种充斥着幻觉与妄想的新风格却过于热烈,跟原来中规中矩的布景完全不搭,已经装修好的部分与未装修的部分称得上南辕北辙,将整间酒吧切割成了风格分明的两部分。
面对封柬的问话,阮清河如实以告:“这里给的钱多,就来了。”
“缺的钱多么?”封柬道:“我存了一些奖学金,大概几万块,可以应急。”
阮清河摇摇头,他早就有经济独立的实力,只是之前赚的钱都替阮潮生堵了窟窿才一时陷入窘境,不得不出来找一份工作。
“表哥他把我爸的事儿……跟你说了吧?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翻车的,现在我们家的资产已经被封了,不过、我养得活自己,你、别担心。”阮清河终于笑了笑,他勾起拇指指了指刚才少年离开的方向,解释道:“刚才那个、孩子,就是这家酒吧的新老板,别看他还、没成年,但是主意挺多的,就是因为他还没满18岁,所以要找一个人接手酒吧的经营权,这钱、相当于白给了,不赚白不赚嘛,所以我就过来了,现在我是这家酒吧的经营人,而那孩子、就算是幕后老板吧。”
放在在店外的时候,封柬注意到酒吧的二楼是住宿的地方,他问道:“那你平时住在这里?”
“对,教那小孩学吉他,抵住宿费,就在楼上。”阮清河朝上指了指。
封柬了然道:“那你原来房间里的钢琴和东西怎么办?那边的房租不是马上就要到期了吗?”
听了这话,阮清河的头倏地抬了起来,不敢置信道:“你、去过御园那边?”
封柬微微歪头,道:“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这里,你藏得可真够隐蔽的。”他用玩笑的语气说着。
阮清河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他试图把这丝惊喜用浓密的睫毛遮掩起来,可又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反应,从刚见面时就一直保持着水平的唇角终于微微翘了起来。
这让封柬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蹲在街边喂养的那只流浪猫,小心翼翼地、又努力尝试着凑上来吃掉自己手心里的猫粮,那种猫舌头舔在手心里时的感受就像此刻软软脸上的表情一般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痒意。
“不是说好了手术后会联系我吗?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应该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消失不见吧。”封柬一边目露关切地闻着,一边在心里唾弃着这种拿嘘寒问暖来掩饰自己的不作为的恶劣行径。这大概就是恶人先告状吧。
阮清河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我本来想、等声音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联系你。可是……你既然已经去过御园了,应该从王希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我的嗓子、再也不可能恢复成原貌了,你听我的声音、跟以前可以说相去甚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封柬道:“从手术到现在只不过过去三个多月,也许再恢复一段时间会更好。”
“不会了,我的手术是三型,最严重的那一种,不可能靠自体组织进行声带修复了,我现在虽然可以勉强说话,但练习的再多,最好的结果也是不变成结巴,声音会一直这么难听下去。”阮清河自嘲地道。
封柬抿了抿唇:“是很难听。”
阮清河笑起来:“你还真是诚实啊。”
“难道我千辛万苦找到你,是为了来表达我对你的怜悯吗?”封柬反问道:“我想这是你目前最不需要的东西。”
“声音是你引以为傲的资本、赖以生存的手段,更是你用来表达情感的最优方式,它给你带来了无数人崇拜的目光,还有金钱和荣誉,过去你一直依赖它,但实际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天生拥有优越的嗓音,除了唱歌以外还有很多表达自我的方式。一个人的职业生涯结束了,难道他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意义了吗?
一颗大树砍断主枝还可以生出无数旁枝,上天暂时收回了你的天籁之音,也许正是为了给你一点休憩的时间,专注在唱歌以外的根基上、激发你生出新的天赋。
人总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来规避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压力和负担,然而只有从绝境中勇敢地走出来,才会知道前途是多么豁然开朗。
我认识的软软,从来都是那个最闪亮的人,不管他身处什么位置、在做什么,都不会妨碍他绽放人生的精彩,更不会妨碍我看得见他。
所以我这次来绝不是来向你表达什么同情,而是来告诉你,无论你以后选择要走哪条路,我都会支持你。”
阮清河眸光闪烁,他直直的、有些怔忡地看向封柬,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浮现在他的眼角。
“对不起。”两人彼此对视了片刻,封柬忽然道:“我很后悔没早点来找你,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阮清河用力地摇摇头,忍住涌上眼眶的酸涩:“这跟柬哥你没关系,是我……说话不算数,让你等了我这么久,是我不对。”
封柬快速迈步走到阮清河面前,他低下头,看着阮清河两只手紧紧攥在高脚凳的边缘,心中顿时一软:“我能……抱抱你吗?软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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