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凝欢在屋子里用她新学来的绣法绣着花，姑娘家的日子总归难熬，她最喜欢用绣花来打发时间。
渐渐地，外头天光已不大亮了，她透过木窗棂往外望了望，日头已悄然沉了下去。香案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金漆炉子也已然燃尽了。
她知道定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正打算放下绣了一半的牡丹，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果然是青柳打着帘子进来，行了礼之后笑道:“姑娘快别在屋里闷了，老爷和大哥儿现下从陇州回来了，太太和二姑娘四姑娘都早已去门外候着了，姑娘也赶紧，免得去晚了失了礼数。”
许凝欢听了也暗暗欣喜，她一面应了声好，一面披了层斗篷大衣往外走去。
虽然前几日她便听到太太说过父亲近日将要回来了，可是却想不到来得这样快。
自父亲和兄长离开京城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如今总算是任期已满，太太也能高兴几天了，太太高兴了，底下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想到这里，许凝欢的笑容才不禁真切了几分。
青柳在前面走着，主仆二人穿过一段短短的游廊，出了后宅，来到前厅又跨过高高的门槛，许凝欢远远望见二姐姐与四姐姐都站在门前候着，正中央是嫡母吴氏，余下还有一群丫鬟婆子。
她心下一紧，赶忙过去行礼。吴氏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看来她今天是真的很心情大好。
许凝欢赶紧站到四姐姐许凝珠身边，许凝珠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同她寒暄，只是愁容满面地望着将要变成漆黑一片的夜幕。
许凝欢知道她四姐姐为什么这副样子，她很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吴氏和二姐姐，只见二姐姐依偎在吴氏身边，母女二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看到这种场景，她不禁悄悄叹了口气。许凝欢一向不信命，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信，有些东西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就像吴氏可以为亲生女儿小心翼翼的挑选夫婿，在上等马中还要择佳者取之。
但是对于四姐姐就明显没那么上心了，也许吴氏给四姐姐的是一份下等马簿子，许凝欢想。要不然四姐姐不会整天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思绪游及此，她不能不打住，因为家里的姑娘嫁的嫁，马上就会轮到自己。四姐姐再可怜，也还有赵姨娘替她筹谋担心，而自己从出生就没有生母，她唯一的依靠就只有父亲了。
天上不多时已经飘起来雪，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车声，许凝欢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两辆马车就停在许家宅院前。仆人去掀开帘子，递上脚踏，许牧从马车上下来，吴氏等立刻围了上去。后面大哥儿三哥儿也下了车，众人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便进屋坐着了。
许凝欢远远望了父亲一眼，发现他鬓边已经爬上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就连大哥哥也憔悴了不少。听闻陇州苦寒，看来传言非虚。
众人简单用过晚膳，家宴散去后，许凝欢和她四姐姐也没能和父亲说上几句话。许牧只是简单的问了问她们在家中过得可还好，又做了些日常的寒暄，别的再没多说话。
回后宅的路上，许凝欢有些同情四姐姐了。父亲即使身处陇州，也时常与家中通信。四姐姐的婚事，太太不会不与他商量，他是知道内情的，却在饭桌上避而不谈，那岂不是说明也许他对这一桩婚事是满意的。
正思索着，却听到身后有人轻唤:“五妹妹，等一等我。”本想继续回房去绣还没绣完的牡丹，许凝欢于是知道四姐姐有事要和自己说，她便让青柳先回去吧，自己要同四姐姐说说话。
许凝珠在席上已是强颜欢笑了，面对许凝欢她此时此刻才卸下心防，“五妹妹，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叫住你，那我也不遮遮掩掩了。你知道太太她为我选的夫婿，他他简直是……”
许凝珠还未开口，两行泪珠已然顺着她细长的眸子滚了下来。许凝欢吓了一跳，连忙从怀里抽出帕子替她擦了。
许凝珠平复了呼吸，半晌才没头没尾道:“他家倒是小有钱财，可是人品也太低劣了。我早已托人打听了过了，还没娶亲他屋子里早已塞了几房小妾，听说连孩子都有了。还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举业，留恋秦楼楚馆，到现在也没个功名傍身。我嫁过去岂不是毁了一辈子的指望？”
许凝欢只是听着，她晓得今天四姐姐心里难受，她可以笨嘴拙舌的安慰她，但是这安慰对四姐姐来说也许毫无助益，只是平添伤心罢了。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四姐姐明明另有心上人的。就是赵姨娘家那边的一个表兄，许凝欢曾不小心撞见过他们私会，但是她一直把这个秘密烂在了心里。
好在许凝珠并未期待她能说出什么答复，只是自顾自的一直倾吐着内心的苦水。
送走了四姐姐，许稚欢只感觉今天是好漫长的一天，因着四姐姐的婚事，她未雨绸缪的担心着自己。就连饭桌上她团圆饭都没怎么吃，现在早已腹中空空。
青柳见她回来，赶忙招呼道:“小姐，我这里有刚从小厨房拿的糕点，你一定饿了吧，被四小姐拉去说了那么久的话。”
许凝欢赶紧坐下，一面想着四姐姐的婚事，一面用着糕点，一直到洗漱睡下前，心里总还是惴惴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时候老是想着婚事这件事，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四姐姐和赵姨娘苦苦求爹爹改变主意，一哭二闹三上吊，爹爹被闹得没有法子，竟然把四姐姐不满意的那桩婚事甩给了自己。
许凝欢立马从梦中惊醒过来，尽管她知道这噩梦只是一个梦罢了。可是太太从来不是个心善的人。
家里一共五个姊妹，除了嫡生的大姐姐和二姐姐，剩下的三姐姐四姐姐与许凝欢自己都是庶出。
大姐姐已经嫁与苏侍郎之子，这与许家县丞的门第来说已是高攀。
出嫁的三姐姐也只是嫁给了一个穷秀才，当初太太夸耀的好听，说是“天子门生”，可谁能料想到，那秀才考到如今的岁数竟然毫无长进。
二姐姐为人性格娇蛮，是个最不肯低头的，太太为她筹谋的婚事，她一个也看不上眼，加上太太宠爱，因此迟迟未订婚。
如今又轮到四姐姐出嫁，只怕这婚事也是不尽如人意。往外望望，暮色里天光已悄悄微亮。
许凝欢想到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不禁无声地留起泪来，她何尝不知道家里的日子难熬。但是做姑娘好歹还有做姑娘的好处，有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
许宅，后院一处偏房之中。
赵姨娘哭哭啼啼地向许牧抱怨着:“老爷，四丫头的婚事，你可要为她做主啊。不是妾身抱怨，太太也太过分了些。同样是老爷的女儿，为什么妾身的孩子就要嫁给那样不上进的人。”
说着，赵姨娘拿出帕子，柔弱地擦着眼泪。许牧看着她在烛光下拭泪的样子，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又想到自己把她收作偏房这些年来，也没对她有过什么格外的恩惠。如今就连女儿的婚事，他也插不得手。
许牧何尝不知道女儿的婚事是头等大事，可他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事上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自从去岁边陲频繁动荡，朝中主和主战两派每每互相攻讦。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站队，这样小心之下，还是被有心者抓住了把柄弹劾，还连累了刚刚入仕的长子，被圣上一纸贬到了陇州。
也是到陇州，他才知道边关确实吃紧。西北的朔风凛冽寒骨，大苑部族又频频来犯。战事一触即发，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海面上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好在岳家多方周旋，他与长子才得以身免，从边陲复返。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因为四丫头的婚事而向正妻开口呢？
许牧知道吴氏心里一直有怨气，要怪也怪自己当年倒霉，为了仕途娶了吴氏这个事事都要拿主意的悍妇，到如今连累了四丫头母女。
但是诸多隐情他不便与后宅的妇人开口，只得口头上安慰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我还是念着你们娘俩的，当初你还是个丫鬟的时候就委身于我，我怎么会忘记当初的海誓山盟？”许牧一面抚着赵姨娘的背，一面继续说，“明日见了太太，我自会与她商议的。”
旦日，许凝欢依旧在绣她没完成的一副牡丹，打算在太太寿辰之前送给她当贺礼。
可是看着手上的花样，许凝欢越看越感到拿不出手。太太的娘家听说在京中做到了朝议郎的位置，想必不会稀罕这样的物件。
可她一个姑娘家是在也拿不出多余的钱，只好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青柳有时笑她说“咱们小姐可比二小姐还孝敬太太呢。”
但是许凝欢自己知道，那只不过是讨好。自己就算态度再恭敬，也弥补不了血缘的差别。二姐姐可以不守规矩，也不担心被责罚。但自己就要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讨生活。
有时候看到二姐姐趴在吴氏怀里亲昵的样子，许凝欢不禁会想到自己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母亲。
也许母亲在世时，她也有这样的机会。或者，至少不会活得这么惶惑，究竟会是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
心下想时，青柳突然从外面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股朔风，在寒风中，她咋咋呼呼道:“小姐小姐，不好了，四小姐她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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