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一扫,岔路早已消失不见。前方依旧是熟悉的柏油路,树影斑驳,风吹麦浪,一切如常。
青卿沉默了两秒,启动车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前行。
小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问。
远处的天边,晚霞逐渐褪去,只留下灰蓝色的云卷,像是悄悄合上的帷幕——
而在幕布的另一端,有人正透过无形的裂缝,试图走来。
夜深时,控制局宿舍区域。
青卿独自坐在休息间的天台,手中握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黑咖啡。风从高处吹来,带着高空特有的稀薄寒意,远处的天际线沉沉地压着,云层堆积,像一堵将梦境封锁在外的墙。
他不抽烟,也不喝烈酒。太过刺激的东西只会扰乱他原本就破碎的梦,而他更需要的是清醒。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脑海中却缓缓浮现出一幅画面。
不是任务报告,不是资料档案,也不是任何已归档的影像记录,而是——一张始终未曾模糊的脸。
那个人站在雪地尽头,黑袍猎猎作响,脸色苍白,双目漆黑如夜,却隐隐含着一丝不该属于梦境的情绪波动。
西泽尔。
那双黑色的眼睛沉静、压抑,像是藏着说不出口的哀伤。他静静地望着远方的青卿,不追不问,只是看着。
青卿曾试图否定这段画面是记忆,是情绪残留,是任务后遗症。但某个瞬间他也曾怀疑:那也许不只是记忆。
也许,是回应。
终端忽然震动,系统弹出短讯。
【残响处理小组·编号117A】
【预定出发时间:明日07:45】
【任务等级:临界】
【备注:本次任务涉及精神共鸣等级三以上区域,请携带稳定剂与追踪锚】
【附言(人工录入):记得回来。——沈确】
他盯着那句“记得回来”看了许久,最终只是关掉终端,将咖啡喝尽。
他没有回复。沈确会理解的。
他也清楚,这一次如果再被什么牵住脚步,局里可能就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执行权。
第二天清晨,山雾未散。
青卿穿着执行服,站在传送阵列中央。金属地台下光流涌动,天花板上的光膜开始缓慢旋转,像一只睁开的眼。
他没有带太多东西。除了基础装备、稳定剂、紧急注射包外,只有一枚沉甸甸的硬质卡匣——里面封存着西泽尔任务线最后的数据碎片。
不是必要物件。但他带上了。
传送启动前,他忽然回头,望向大厅外的玻璃幕墙。
天边第一缕光穿过云层,淡金色渗出墨灰的边缘。他忽然想起墓园清晨的样子,阳光在山脊间爬行,洒落在篱笆、菜畦,还有小不点的鼻尖。
而他这一次,要再次前往无光的世界。
光膜启动前那一刻,他低声开口,声音轻得近乎被风吹散。
“……那就最后一次了。”
他未说完的,是“我会回来”,但也可能……再也不会。
下一秒,光流卷起他的身影,将他彻底吞没。
传送结束时,青卿的脚下仿佛踩在一层浮动的水面上,四周是稀薄而模糊的灰白色雾气。空气寂静得近乎扭曲,空间仿佛不稳定的静止影像,每一次眨眼,视野边缘都会轻微颤动。
他低头确认定位装置。坐标成功锁定,信号正常,但世界基准点正在缓慢偏移,这意味着这个区域已进入“高风险变异期”。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污染世界。
但这次不同。这里,是X-17。
也是他曾经任务中的一段“沉没记忆”。
青卿缓缓向前走去。脚下是碎裂的石板路,建筑残骸半掩在黑土之中,铁锈和尘埃混合着潮湿的泥气,熟悉得令人心悸。
他认得这条街。
这是西泽尔的王宫废墟外,那条通向议政厅的路。
——可他明明记得,那场任务最终结束在另一片崩溃区。
这是不可能保留下来的空间片段。
除非,这不是空间残响,而是——记忆自身的显化。
系统传来提示音,稳定剂已开始自动释放,强行抑制他脑电与污染区域的同步频率。
但无用。
他愈发清晰地“记起”了这个世界的细节。
记起那场大雪,记起西泽尔站在长廊尽头,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冷淡而警惕,仿佛早已在他靠近之前便预见了离别。
再往前走几步,他终于看见了“他”。
并非真正的西泽尔,而是一个残存的人形——伫立在世界边缘、雪原崩口上的黑袍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修长,背脊挺直,一动不动地站着。风雪从他脚边掠过,却仿佛无法沾染他分毫。
青卿站定,开口唤道:
“……锡耶利斯。”
那身影微微一震,却没有转身。
数秒后,残影缓缓低头,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看见”了。
光线扭曲了一下。
那人影转过头,露出熟悉却略显模糊的五官——不完全稳定的形象,系统识别提示“高阶共鸣个体”。
青卿的心跳骤然慢了一拍。
眼前这张脸,几乎与西泽尔别无二致。只是他的眼瞳并非如梦中那样深沉,而是一种“破碎的黑”,像是将整片世界的记忆搅碎,重新压缩进一双眼中。
锡耶利斯抬手,像是想伸向他,却在距离他一步的地方,被一道无形的力场弹开。
他并未露出痛苦,而是垂下眼帘,轻声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说……不该再来了吗?”
声音沙哑而低沉,在崩溃世界的虚空中久久回响。
青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系统再次提示:“当前对象并非任务世界居民,疑似执行者精神共鸣自体反映。建议立即撤出或清除。”
清除。
清除他吗?
锡耶利斯微微一笑,那笑容无悲无喜,只带着一种“明知结局”的安静。
“……所以你来了,”他轻声说,“是来告别的吗?”
青卿握紧了手中的传感锚,一瞬间,他的指节发白。
“我是来收尾的。”他低声道。
锡耶利斯听到这句话,轻轻闭上了眼。他的身影开始剧烈抖动,如同黑雪中燃烧的纸影,身形逐渐失焦,面孔像被风吹散。
“谢谢你……在我死去之后,还记得我。”
那声音最终融入风中,连同这片幻象,彻底瓦解。
青卿站在原地许久,直到世界模型中的“共鸣点”数值归零,系统发来完成提示。
他转身,踩着雪与影的碎屑离开。
从头到尾,他没有问一句“你真的还记得我吗”,也没有说一句“我还没忘”。
他说的是:“我是来收尾的。”
那就该是结束了。
现实世界,特殊控制局主控室。
X-17号区域归档完毕,污染等级被降至“清除”。
青卿回到现实的那一刻,系统中“共鸣观察对象”的标签悄然消失。
风铃再也没响过。梦境不再重复。西泽尔没有再出现。
但他知道——那个雪地中的身影、那句低语、那双黑色的眼睛,并不会真正被“清除”。
只不过,属于他的部分,已经走完了。
传送结束,青卿踏回现实世界那一刻,主控室里光线微晃。四周的一切都未曾变化:忙碌的技术员、冷光色的终端屏幕、墙面上挂钟精准跳动的秒针声。
他站在平台上,肩背微微放松,如同刚刚卸下一场久违的风雪。
沈确第一时间赶过来,没有笑,也没有寒暄,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
“污染归零。”青卿说,语气平稳到几近冷淡。
“我们看到了。”沈确点头,眼神却比他话语温和许多,“你做得很好。”
“我本就该做完它。”青卿回应。
那句“你做得很好”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多余的波动。只是把该做的事,走完罢了。
任务汇报如例行程序般展开。
青卿在报告里写得极为简洁,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目标残留意识确认,已清除;异常共鸣源消除;无新增波动源或潜在具象化痕迹。配图资料与影像全由系统采集生成,他未额外补充任何主观记录。
但他在最后一栏里,主动填写了一句话:
【备注】
本次任务残响个体具备高度人格化显现,执行者判断其源于自身情绪共鸣。此为私域影像。处理后无延续风险。
建议封存原始任务数据及其全部衍生支线,永久停用编号X-17。
署名:青卿
报告递交完毕后,他原可立刻调回山地前线或原生活站点,但局方决定将他“暂缓实地任务一周”,作为“心理恢复观察期”。
换句话说——特许休假。
青卿对此没有异议。他照常回到宿舍,卸装、洗澡、处理装备,所有动作都如精密钟表般稳定。
只是夜晚坐在床头时,他的终端屏幕久违地亮了一会儿——他盯着屏保上的日历,手指在“恢复出勤”那一栏停顿几秒,最终关机。
休假第二日,青卿没有回墓园,而是选择待在控制局附属生活区。他没像其他执行者那样打卡健身或下楼聚餐,只是在图书馆与温室之间穿行,偶尔独自坐在植物区的长椅上,听窗外风吹。
午后时,小桃找到他。
她拎着两个饭盒,一边嚷嚷着“你居然躲着不回去”、一边理直气壮坐在他对面,把盒子打开。
“沈确说你报告写完,封了X-17?”她边吃边问。
青卿“嗯”了一声。
“那你心里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他语气依旧平淡。
小桃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还梦见他吗?”
青卿静了半秒,道:“没有了。”
“那就好。”她叹口气,“你知道局里那群人是怎么说的吗?‘共鸣对象’、‘异常牵连’,明里暗里全是给你贴标签。现在数据归零了,至少你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
青卿没有回应,只默默吃完了饭。
而小桃知道,那沉默不是认同,更不是否定。
而是彻底的放下。
第三天,他去了任务资料封档区。
那里是整个局里最沉默的地方,四面封闭,无窗无光,空气仿佛被冷藏。
他递交了一份申请,将当初任务完成后特许保留的“游戏任务模拟盘”以及自己所记录的全部日志,一并封存。
封档签名时,他犹豫了一瞬,最终在“捐赠性质”后划去,改为“执行者自愿注销”。
所有关于西泽尔的文字、影像、音频记录,都会被永久归入“特殊情绪残响档案”——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走出封档室时,他轻声说了句:
“……谢谢。”
不是对谁说的,只是对那个已经无法回应的名字。
当晚,他独自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他把那个游戏光碟放进一个黑色的收纳盒里,盒盖合上前,指尖短暂停留在封面那行小字上:
> 【光与救赎】
——你是否愿意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亲手写下终章?
青卿没有犹豫,轻轻扣上盒盖。
然后,将它放进投档销毁机中,光影闪过,一切湮灭无痕。
他坐在屋内,窗外风铃安静地挂着,一动不动。电视关着,终端屏保未亮,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
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终于明白,他不该也不需要,再替任何人写结局。
那些终究无法共行的人,就该留在记忆里。那已经足够了。
西泽尔不是他的人生主线。他从一开始就不是。
只是曾经路过,曾经交集,曾经——被他试图拯救,却终究放开的手。
而现在,他是“回来的人”。
他是留下来、继续活着的人。
清晨六点半,山雾未散,特殊控制局的出勤名册上,青卿的名字又一次亮在首位。
他回归主线任务不过三周,调度记录里,他参与的任务数已攀升至同类执行者的最高频次之一。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历的“情绪共鸣事件”,也没人质疑他的稳定性。
因为他从未表现出半点失控——
所有数据干净、准确,汇报简明,态度冷静,出勤率满分。
他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在任务间沉默奔走,每一份报告都堪称教科书式的范本。
局方有人悄声说他是在“强撑”,但更有经验的老组长只是摇头:“他不是撑。他是清醒。”
“那段情绪,他已经走完了。”
小桃在任务交接时一边啃着能量棒,一边拍了拍青卿肩膀。
“最近挺拼啊,早出晚归,还帮人代班?怎么,觉悟了?”
青卿看了她一眼:“正好能做。”
“你以前可不这么说。”她哼了一声,“以前你心里还挂着点别的。现在……是彻底放下了?”
他点了点头,很平静:“早放下了。”
小桃眨了下眼:“不留一点回头路?”
青卿系上战术腕环,语气一如往常:“那条路本来就不是为我开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苦涩,没有怀念。只是陈述事实。
他回归后的第十二次任务,是协助处理北域裂缝点异常数据。一整周,几乎无休。
当他站在封锁带边界,用测绘终端对比两组不稳定空间的频率误差时,冷风刮过山脊,吹得风铃作响——不是他熟悉的那只,是某个居民废墟门口残留的铃铛,在风中哑哑晃动。
他没有抬头看。
也没有想起谁。
他只是低头确认数据,再次修正。
晚上九点,任务终端归档后,系统例行弹出心理状态预警提示:
> 【检测到执行者连续出勤天数达上限,请申请调休】
【建议等级:中】
【备注:是否需要联络局内心理支持人员?】
青卿点了“忽略”,关了终端。
他不是在逃避情绪。也不是在压抑过去。
他只是知道,自己已经走出那段路——
不再回头,也无需带着任何人前行。
他有太多任务未完成,太多裂缝未被标注,太多世界仍在等待守护。
这些事,比“思念”重要得多。
休息日那天,小桃带着芝麻和小不点来看他。
阳光很好。他刚清理完墓园的老碑,把工具箱放回屋檐下,手上还带着薄薄的灰尘。
小不点扑上来蹭他,芝麻则叼着风铃绳子跳上桌角。
“真的是风平浪静了啊。”小桃感叹,“这才是你该过的日子。”
“不是风平浪静。”青卿微笑,“只是我不再等风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云层柔和,风也不大。
他说:
“他不在梦里了。很好。”
特殊控制局东部任务区历年考评中,“青卿”这个名字,从某一年开始便稳居前三。
后来那一栏不再是浮动变化,而是直接被默认标记为:“常驻高绩效优秀执行者——现任行动指挥组长”。
没有什么天降剧本,也没有背景资源。他不过是从一个执行记录干净、行为克制、习惯独来独往的野线成员,一步一步地,将每个任务都做到极致。直到他手下组员越来越多,直到其他人开始说:
“青组长带的任务,没有失误。”
“只要是他签字的行动计划,局方会优先批。”
“他在就稳了。”
他很忙。忙到几乎所有节假日都在坐镇中转调度线,忙到睡觉都要定三段闹钟防止漏接临调。
小桃偶尔调侃:“你是想当执行机器吗?”
他回她一句:“机器会过热,我不会。”
她噎了一下,之后改口:“你根本是自己烧起来的。”
青卿确实是燃烧型的人。
但那种燃烧,不是激情、不是血气方刚——而是一种极有秩序的自律延展,一种将所有个人感受折叠、压缩、让渡给“效能”的选择。
他的上进心,是毫无折扣的全幅行动。
他的领导风格,干脆、直接、不苟言笑——可被他带出来的新人,一个个都说:“能跟着他学本事,是幸运。”
至于过去?
没有人再提。
西泽尔这个名字,在数据库里仅是编号X-17任务下的临时目标信息,归档、封存、隔离,尘封在数据湖的最底层。
新一代执行者从没听过。老一代的,也早就不说了。
而青卿自己,早在某一次主动申请销毁了那张旧光碟之后,便再没回头。
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法带回的事物上。
他把所有力气都放在当下——
指挥调度、裂隙标注、任务战略图构建、人员培训、紧急演练、高危世界初期插入……
每一项都能独立承担,每一环都可独挡一面。
所以他现在是领导。是核心成员。是特殊控制局最稳定的一块压舱石。
夜里偶尔归来,他还是会亲自扫墓,亲自喂猫,给小不点剪指甲,给芝麻换食盒。
他把世界切得很开——任务是任务,家是家。
感情那一栏,早就空下来,没再写过谁。
也不需要再写。
有人问他:“你有没有羡慕过那些可以谈情说爱的执行者?”
他一边翻阅下季度的资源调拨预算,一边轻描淡写道:“我不负责羡慕。”
那人一怔,笑着说:“你负责什么?”
他没有抬头,只回了一句:
“我负责让人们还能有力气去羡慕。”
他不是没心没肺。
只是这世界不缺诗意,而是缺能撑起诗意的人。
所以他留下了。
不是为了谁,也不是因为谁。
只是因为他可以。
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留世者”。
而他,正好是那个留下来守住世界的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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