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丽儿是个很没耐心的人。她现在又在等待。
烦。
从殿外来的刽子手，两米的高个，挥着鬼头刀，走起路来，脚边的链子哗哗作响。
呵，整得还挺有型的。
以为自己在走秀呢？
走快点，再快点！
她想出声训斥，像平时痛骂街上的蠢货一样。
不行，这是王宫，不能放肆。
国王和王后还端坐在上呢。
说起来，她怎么在这？又在等待什么呢？
百丽儿不爱思考，稍微一动脑子就头疼。
她只记得上周收了宫里的请帖，国王陛下邀请王子殿下亚撒共进晚餐。这本是件喜事。亚撒殿下向来是王子中最不受宠的，欣然赴约，却在餐前的飞镖游戏中失手，差点命中国王。
国王一怒之下要将他斩首。
百丽儿终于想起来她在等待什么了——等着自己的主人掉脑袋！
她是殿下的贴身管家，一同来赴约。
那岂不是要一起死？
疼……头疼得厉害。她得缓缓。
她对死亡的感触不深。死亡在她的脑中像一团迷雾，一闭眼就是新的一天。
她对殿下的蠢笨更恼火。
多么简单的蒙眼飞镖，殿下平时在家娱乐时准头不错，怎么一在国王面前就露怯？
简直像有人把他夺舍了一般。
每次时机把握刚好，又畏畏缩缩开始犹豫。
难怪国王要生气，让在投掷运动中美名远扬的亚撒王子掷飞镖助兴，结果这般惨状，谅谁都以为是亚撒殿下在摆架子呢。
只有百丽儿知道，殿下平时智勇无双，一到关键时刻就会犯蠢。
音乐响起，眼前轮番旋转的靶子上毫发无损。音乐结束，硕大的“game over”浮现在空中。
上帝啊。
她的殿下怎么这么笨？怎么每次都失败！
什么叫每次都失败？
她在想什么……哎，头疼。
是不是该死的音乐扰乱殿下的心智，她要把它掐了。
等等，哪来的音乐？究竟是谁在放音乐？
殿下就坐在她跟旁，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像振翅的蝴蝶。一头金色的毛发下，犹如雕塑般俊美的脸吓得惨白。
嗯，美丽但愚蠢，正适合飞上天堂当天使。
受不了了！
刽子手还没到跟前，她的头痛得要命。
不要想了。
这一生又要因为蠢货殿下死掉。
又？
不，不，她不能再思考了。
好想马上死掉！
可惜合不上眼，她不能像殿下那样眨眼，只能一直瞪着眼，眼睁睁看身边的事物发生，微笑着无能为力。
不能怪她急性子，都是被逼的啊。
这傻少爷呆坐在那，吓得一动也不动。
没用的东西。
百丽儿的耐心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殿下。”
她出声了。
额头在冒冷汗，声音却很洪亮。百丽儿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声线。
烟嗓？也许她是下一代的阿黛尔。
这里是宫殿，未经允许不能说话。
她已经低头沉默过很多次了。
“你就甘愿这么傻坐着，等别人来砍头吗？”
身着剪裁合适黑西服的殿下颤颤巍巍地转身，抬头看她。
红色的眼珠像宝石一般绮丽，刀削般俊朗的脸上，唇瓣在微微颤动。
这是殿下的正脸。
她怎么从来没看过？
殿下脸上慌忙的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错愕、痛苦、迷茫。
殿下恢复成平时的殿下了。
“百丽儿……你是百丽儿。”
“我在的，殿下。”
这是她最经常说的话。只要殿下叫她的名字，她必须马上回应。
“我不笨的。”
没人说你笨。至少她没当面说。
“我也不想这样的。为什么，凭什么是我，每次都输。”
殿下疯了？这是他的台词吗？
“这次我不想死。”
什么台词？
哎呦，她的脑袋要炸开了。
不管了，她也疯了。
难违王令，可活命要紧。
哎，笨蛋殿下出息了。
管家百丽儿拉起殿下，跑路了。
坐在主位的国王还是怒火滔天的神色，一动也没动。身旁高贵冷艳的王后不苟言笑，她并不心疼这个孩子。她有十个孩子，不差这个爱掉链子的蠢货。骑士站在暗处，护卫着国王王后的安全，犀利的眼神左右视察是否有人近身。殿外的刽子手一步一步，抗在肩头的鬼头刀发出阴冷的光亮。
头顶的吊灯奢华璀璨，将整个宫殿照得亮堂堂的。
整个世界定格在这个瞬间。
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她们的逃离作出反应。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她习以为常了很多年，为什么在这一刻倏然觉得不对呢？
无聊，对，是因为无聊。
无聊让人对活着产生了疑问。
无数次的等待，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边。数数天上的云，看看殿下的西服上有没有褶皱，发现餐桌上散发着鲜香的鱼长出了蛆。
她搞不懂这个世界，连自己都搞不懂。
百丽儿的心跳得飞快，黑色的长裙制服限制了她的步长，脑海里闪过退缩的想法。身后的人像发觉到她的胆怯，倏然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她明锐的眼神在刹那间捕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人在盯着她看。
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屏幕外的人接到了投诉。
来自帮忙内测的朋友的控诉——NPC带着主控叛逃了。
“你这游戏怎么回事？埋下这么一个bug阴阳我打得菜？”
他咽下一口口水，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不合理，实在不合理。
这只是一个供人娱乐的弱智小游戏。
NPC带着主控叛逃了？
出于什么缘故尚不清楚，但很明显她是借游戏结束时冗长的过场逃跑的。
深吸一口气后，他冷静地点了根烟，打开源代码。
不要紧，现在还在内测阶段。
只要一更新，一切都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悬在回车键的上方迟迟不肯落下。
这很有趣不是吗？
他搞游戏开发这么久，从来没遇到有自我意识的NPC，行事还如此大胆。
他决定给百丽儿一次机会，帮他发现bug的机会。
决心逃跑是件容易的事，逃跑却不是。
一出宫门，天暗了下来。原本的大道施工重建，她们只能走森林小路。
【恭喜亚撒殿下！】
【在飞镖游戏中讨得国王欢心。国王提起您的婚事，现命您前往邻国共同商讨您与公主的婚事。】
在说什么胡话？
声音像植物一般，从百丽儿嘴里长出。海量的信息霎时涌入她的脑中。明明在掷飞镖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的蒙眼飞镖不是挫败了吗？
什么婚事？
森林里倏然冒出数以百万的丧尸。
丧尸们几人成排，排与排呈麦穗型，向周围散开，包围着百丽儿和亚撒。
而后变换队形，逐步靠近。
【殿下当心！爱慕公主的魔王操控丧尸前来攻击您！】
【丧尸视野不佳，请您屏住呼吸从缝隙中逃脱。】
【提醒：请务必小心触碰，以免被发现。】
【胜利必将佑护您。】
怎么可能手无缚鸡之力地从丧尸间中穿过？
“百丽儿，你说得对。”
不知何时穿过第一层丧尸潮的亚撒朝她呐喊。
殿下又发病了。
上帝，谁允许你发明这么个绝世大聪明的。
百丽儿没有法子，紧随其后。
丧尸个高，一个个足有两米。百丽儿和亚撒殿下穿梭其中，犹如误入巨人国。
怎么看上去像躲避障碍的游戏？
老天是不是玩她？
霎时迷雾四起。
怎么还加难度啊！
丧尸看着行动迟缓，但变换阵型的速度奇快，百丽儿跟在亚撒身后，生了间隙。
一抬眼，丧尸手指冷冰冰的触感从她脸上擦过，一寸寸渗入到内脏里。
发丝飞舞在眼前，幽绿的瞳孔捕捉到百丽儿的视线。一张腐烂得剩半点肉的脸上，两个高高的颧骨挤在了眼球下面。
它在对百丽儿笑。
完了，被逮到了。
“小心。”
前方的亚撒回头推开了她。
“殿下！”
呼吸。
呼吸，她的呼吸呢？
在屏住呼吸的十几秒后，百丽儿开始喘不上气。
脑袋缺氧。
亚撒殿下回头救她的那刻，敏捷得一如往常。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大道倏然重修，丧尸四起，殿下反复的降智，还有她自己。
看到殿下为她受罪，百丽儿后悔了。
为什么要逃跑？
百丽儿每天要做的事只有打扫、记录殿下的行程、随同殿下参加各种约会。如果殿下需要她的时候，应一声就够了。
百丽儿不会躲避更不会攻击，没有殿下那么敏锐的身手。
无论刚才跑不跑，她都会死的。
方才说了，死对于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
那殿下呢？
刚才殿下要是被处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死了，再来就行了。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好乱。
不，不！再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疼，疼啊。她不能再思考了。
什么不一样呢？如果重新来过，她没有第二次的勇气逃跑。
百丽儿是，殿下也是。
她们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不一样，百丽儿没办法思考了。
音乐这时才响起。
噔，噔，噔。
一声快一声慢一声快。
亚撒殿下一头栽在了丧尸的身旁，倒地不起。
丧尸们在周围高呼，毫无意义的低吼像野兽进食前的挑衅。
巨大的红字从迷雾中脱颖而出，上升到半空。
【发现目标】
百丽儿看到她一生中最难忘的画面。
丧尸一改刚才的迟缓，从四面八方飞跑而来，有的落在后头，头朝后身体朝前迅速爬来。两米高的丧尸群滚滚袭来，地上飞起的尘土加重了视野的可见度。
丧尸面前的亚撒从地上爬起，擦干净嘴角的血渍：“我没事。”
殿下还是那么美丽的一张脸，微笑着近乎像个假人。
“殿下，你的头上……”
“怎么了？”
“你的头上长着红色的条状物。”
“你怎么才发现啊。”亚撒温柔地对她笑，就跟平时一样，好像在跟百丽儿说他喜欢土豆，喜欢的是薯条而不是土豆泥。
现在的殿下不是方才贸然前进的蠢货。
“这是我的血条。”
“什么？”百丽儿近乎站不稳。
对上帝发誓，昨天前天，她从来没见过这玩意。是刚才逃跑的事引发的？
人的头上怎么会长着会蠕动的东西，还标着85%的值。
如同红色的蛆。
“这是我的命。”
“百丽儿，你醒了。”
殿下在说什么？
耳鸣声如同尖锐的鸟叫在大脑中肆意，百丽儿不堪重负跪倒在地。
“亲爱的，等你好久了。终于能理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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