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校风波

那日看火车归来,沈兰芝虽未再重责宜秀,但接连几日都神色淡淡,对宜秀不似往日亲昵。宜秀自知理亏,也怏怏的,连带着去水院喂鱼都提不起兴致。孟妈妈私下劝沈兰芝:“小姐,秀姐儿知道错了,她那性子,您越冷着她,她心里越拧巴。”

沈兰芝何尝不知?只是女儿那遇事不肯吃亏、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的刚烈性子,像极了她那获罪横死的兄长,这让她心惊肉跳,夜不能寐。她深知,在这世道,女子过于刚强,未必是福。

沈兰芝只是叹息:“妈妈,我不是气她,是怕她。这性子若不引到正途,将来恐是祸端。”

眼看端午将至,沈兰芝决定去“云锦坊”为家人裁新衣。这云锦坊是升州头一份的绸缎庄,料子最新最全,每逢年节,城中稍有头脸的人家女眷都会来此。更重要的是,沈兰芝知道,这是薛家的产业。那日火车站出手相助的薛家少爷,若她猜得不错,就是薛家的人。这升州城里,当年薛庭圭也算是富甲一方,他本是八面玲珑的人,当初沈父在位时,薛庭圭颇能迎合沈父喜好,两人似乎是有些真交情的;待到沈家遭祸,薛家早早明哲保身,一切只是时势使然罢了。

云锦坊内果然人头攒动,流光溢彩,各色时新料子堆满柜台。沈兰芝正低头细看一匹藕荷色暗纹杭罗,盘算着给宜秀做件新衫,也好缓和母女关系,忽听得内间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这匹软烟罗的经纬不够匀称,退回去重织。"

帘栊轻响,一位身着月白底绣缠枝玉兰旗袍的年轻女子,在一众管事婆子的簇拥下,从内间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身量高挑,肌肤胜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简练的珍珠发箍,耳垂上坠着同色珍珠,简约却极显身份一双凤目光彩流转,顾盼间自有威仪,通身的气度不仅是富贵,更添了几分干练与决断。

后面伙计连忙躬身:"大小姐,这是最新到的货..."

"最新到的也不能将就。"女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沈兰芝停下手中动作,凝目望着那女子。那女子目光扫过店内,在沈兰芝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明朗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兰芝姐姐!果真是你!我是明舒啊。”薛明舒亲热地握住沈兰芝的手,语气带着惊喜。

沈兰芝也笑着回握她的手“我知是你,也只应该是你,可是明舒你不叫我,我是不敢认你了。”她撑开手,打量着薛明舒,记忆中那个跟在她们身后、眉眼精致却略带羞涩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得如此精明强干,不由感慨:“妹妹变化真大,当初的小囡已经是当家人呀。”

薛明舒拉着沈兰芝的手不放:“姐姐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勉力支撑罢了。”她挥退左右,引沈兰芝到内堂雅间坐下,亲自斟茶,““姐姐这些年,受苦了。”

一句话勾起前尘往事,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当年沈薛两家也算交好,薛明舒比沈兰芝和姐姐馨兰小几岁,常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她们。沈家出事,薛家选择明哲保身,其中利害,彼此心知肚明,此时旧事重提,不免有些尴尬。

薛明舒很快打破沉默,语气坦诚:“姐姐,有些话,明舒一直想说。当年之事……薛家确有难处,家父……唉,终究是对不住沈世伯。姐姐心中若有怨怼,明舒愿代父受过。”

沈兰芝摇摇头,神色平静:“都过去了。当年形势逼人,各人担各人的因果,本是常情。如今见妹妹将薛家经营得如此兴旺,薛世伯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薛明舒见她神情言辞并无怨怼,心下稍安,也不再纠结往事,转而说起自身境况。薛老爷去世后,她临危受命,撑起家业。“爹爹去世时也不过五旬,弟弟明远是他千求万求才得来的晚来子,爹爹临终遗言让我定要把这家业交到明远手里。那时明远还小,族里叔伯都盯着,我在爹爹灵前发了誓,绝不让薛家基业败在我手上。”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好在如今总算站稳了脚跟,明远那小子,虽说性子跳脱,到底也懂事了些,能帮我分担些了。”

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支撑偌大家业,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妹妹不易。”沈兰芝由衷道:“要说帮,令弟明远实在也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说着便把薛明远当街解围的事说了一遍:“我当时看他气度便猜他是你家的子侄,没想到竟是你的亲弟弟。”

薛明舒笑道:“虽非一母所出,但明远的确是我亲弟弟。他那日把人揪到了官府,又是一笔糊涂官司,回来和我分辨,说帮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和家人主持公道,我只当他诓我,竟是冤枉他了。”

沈兰芝道:“我那丫头性子一向莽撞,若不是薛少爷解围只怕惹祸。我这几日愁得正不知道怎么罚她。”

薛明舒听得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正色道:“姐姐,我倒觉得她有胆有识,令嫒这般性子,若拿些紧箍咒拘她在内宅未免可惜。我认识一人,或可为姐姐解忧。”

“哦?是谁?”

“是王夫人,娘家姓谢。”薛明舒介绍道,“王大人原在京城为官,不幸前年病逝了。她如今带着九个子女回到升州祖籍居住。这位王夫人是个极有见识的,她变卖了些嫁妆筹了款,在城南创办了一所‘振华女校’,专收女学生,教授国文、算术、家政、女红,甚至还请了女先生讲一些格致常识和时事。她常言,女子并非男子附庸,也当读书明理,方能自立。我觉得,令嫒若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或许能将她这份胆识气魄,引向正途。”

沈兰芝心中大动。“振华女校……王夫人……这倒是个好去处。只是我与她素昧平生,不知道宜秀能不能进学……”

薛明舒了然地点点头:“姐姐放心。王夫人那边,我可代为引荐。只要孩子真心向学,官宦人家也好,贫寒人家也好,没有不收的。当初王夫人办学时,四处游说人家送女孩入学,可是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收到五个学生,这一两年下来,也只有十几二十个学生。”

有教无类,当如是也。沈兰芝听了大为叹服。两人约定,端午后便去拜访王夫人。

节后,沈兰芝如约由薛明舒引荐,拜访了王夫人。王谢氏是一位年近五十、气质娴雅雍容的妇人,言谈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和见识。她言辞恳切,带沈兰芝参观了振华女校。校舍虽不豪华,但整洁明亮,女学生们衣着素净,神态专注,朗朗读书声令人心折。沈兰芝亲眼所见,心中已有了决断。

当晚,她便与茅鸿文在房中商议此事。

“什么?让秀儿去女学?”茅鸿文一听,立刻从书卷中抬起头,眉头紧锁,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不成!绝对不成!女孩子家,在家识得几个字,懂得女红中馈便是矣,何必去那等地方,与外人混杂一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沈兰芝耐心将王夫人的背景、女校的规矩和课程一一说明,最后道:“鸿文,秀儿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一味拘在家里,反倒容易生事。让她去学堂,有师长管教,有同窗相伴,既能收束心性,又能明事理,开阔眼界,未尝不是好事。如今京师、上海,女子入学已非奇事,王夫人这样的身份都大力提倡……”

“那是京师上海!升州此地,岂能相比?”茅鸿文打断她,语气激动起来,“世上有些人家本来就是在规矩之上,他们不用守规矩;又或有些人家是没有规矩,可我茅家两者都不是,锦溪茅家何曾出外出就学的女子?此事若传回锦溪,族中长辈会如何看我?爹会如何想?他老人家当日将我们分出来,是叮嘱我们安分守己,不是让我们行此标新立异之事!”

他抬出了茅老太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爹最重规矩,若知道我们让秀儿去上什么女学,必定认为我们离经叛道,辱没门风!兰芝,此事休要再提!”

沈兰芝看着他因固执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心中一阵无力。她知道,丈夫并非不疼爱女儿,只是他被旧有的观念束缚得太深,又被废科举的打击挫去了锐气,只想牢牢守住眼前看似安稳的一切,害怕任何改变带来的非议和风险。

“阿爹……”门外,偷听了许久的宜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原本满心期待,以为母亲能说服父亲,没想到父亲竟如此坚决,甚至还搬出了远在锦溪、一向不喜女孩的阿爷。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景明正来还书,在回廊下遇见哭着跑过去的宜秀,心下诧异。稍后从孟妈妈处得知原委,他沉默片刻,去了宜秀房外。

宜秀正趴在床上抽泣,听见敲门声,瓮声瓮气地问:“谁?”

“秀妹妹,是我。”

听到顾景明的声音,宜秀擦了擦眼泪,起身开门。

顾景明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温声道:“我都听说了。”

宜秀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委屈道:“景明哥哥,为什么爹爹就是不答应?我只是想多读点书,像你懂得那么多……难道女孩子就注定只能待在家里,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学吗?”

顾景明心中不忍,递给她一方干净的手帕,轻声道:“秀妹妹,别难过。姨父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新事物,给他些时间。”

“时间?等到什么时候?”宜秀抬起泪眼,满是失望,“等到我像娘一样,只能困在内宅,等到我像锦溪的那些姑姑姐姐一样,眼里只剩下丈夫孩子和方寸之地吗?”

她的话让顾景明一震,他看着她倔强而充满渴望的脸庞,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秀妹妹,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学,姨父暂时不答应你去女学,没关系。”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可以教你。”

宜秀愣住了,忘了哭泣:“你……教我?”

“是。”顾景明点头,“我在升州大学堂学的课程,国文、算学、格致、史地,但凡你觉得有趣,想知道的,我都可以整理出来,利用旬假休沐的时间教你。虽然比不上女学系统,但总能学到东西。你看如何?”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希望瞬间冲散了宜秀心中的委屈和绝望。她看着顾景明清亮而真诚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好!景明哥哥,你说话算话!”

“自然算话。”顾景明也笑了,“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暂时不要告诉姨父姨母,免得他们为难,好吗?”

“嗯!”宜秀重重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窗外,月色如水。沈兰芝站在院中,听着女儿房中隐约传来的、带着泣音后又转为坚定的低语,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那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在丈夫那里被重重关上,却在另一个少年那里,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隙。前路如何,她看不清,只能握紧双手,在心中默默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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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