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禁闭

书房悄寂,等林子敬走后,颜茵茵终于从他最后的话语中咂摸出一丝意味——

沈定随手送她的东西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贵重值钱。

她撑着下巴去看木匣中琳琅满目的珠玉,其中混杂几颗她在河畔捡来的石头,用杂草编出的干枯蚱蜢,或随手画出却无比满意的小人画。

她想了想,最终也没把那些宝物择出来单独存放。

她大概清楚自己在林子敬心中已经是一个缺心少肺的祸害形象。

就像惹得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勾得夏桀撕布取悦的妺喜,抑或让玄宗不惜劳民伤财也要千里送荔枝的杨贵妃。

比起沈定对她的予取予求,她对沈定的态度无疑是值得诟病的。

林子敬身为沈定亲随,自然为他感到不值。

颜茵茵苦笑两声,随手拢上木匣。

就像无人知道杨贵妃是否真的那么爱吃荔枝,也没人问过颜茵茵这些东西她想不想要。

她无需因此对沈定过分愧疚,抑或因感动而多产生哪怕一丝爱意。

*

整个上午,颜茵茵待在书房中静静看书。

书是季轻昼多年前撰写的《白城关轶事》,其中有一桩故事颇为有趣,讲的是季轻昼从关外远游而归,自白城关一路向北入中原时,无意中被扒手偷了通关文谍,他本欲使钱请求城卫通融,放他入关。无奈突厥袭边,战事将起,防卫森严,最终他被当做奸细投入大牢。

在白城关牢狱中,他偶遇一位年轻狱卒,那名狱卒得知他是天下闻名的季轻昼后,答应在查验正身后为他疏通关系,条件是季轻昼出去后在所撰游记中写上他的故事。

季轻昼出去以后,果然应诺在白城关游记中为他添上一篇名为“白城关卒”的篇章。

白城关卒,姓名不详,安郡人士,其父在他五岁时被朝廷征徭役,再也没有回来过,唯余母亲与祖母在家,勉力耕织以维持温饱。等到秋天|朝廷来征未来三年赋税,抢走家里攒下的所有过冬粮食后,祖母终于绝望,为了不拖累二人抹了脖子,母亲将自己卖向菜人市,换他口粮,同样没捱过冬天。自母亲去世后,他被村中豪绅抢占几亩薄田和祖屋,流落在外又被外头自立的不知哪路起义军捉去充壮丁。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只身流离,病得将死,被义军扔在矿山黑漆漆的山洞里头自生自灭,只等死后被野狼啃肉,秃鹰啄眼。

便在绝境之时,他遇到一位好心女子,每日来给他送水送药,还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他不知那名女子的来历身世,是义军家眷还是同样被掳掠来的可怜人,但每日她来时能同她多说上一两句话的愿望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他养好病后,乘夜逃出了起义军驻地,在群山中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白城关投军。

由于遭起义军捉去时太过慌乱,被蒙眼牵绳系在马后走山路入了他们的驻地,兼之生病浑浑噩噩,他早记不清那是何处。

但他始终未忘记当初救他那名女子,同季轻昼说军中人手犹缺,他不日便投军抵御即将南下抢粮的突厥,若就此身死,那此身恩怨尽消,只待来世结草衔环,化作那女子饥渴时的一眼泉,劳累时的一棵树;若他侥幸不死,还能挣得功名,终其一生也要寻到那名女子,也希望那名女子能看到书中消息,等着他来寻找。

颜茵茵读完整个故事,只觉乱世中离散无常,令人不胜唏嘘。

战场之上刀剑最是无眼,一将功成,往往就要无数如白城关小卒这般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去填。

那名托季轻昼写书的白城关小卒也许踌躇满志,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走上那片厮杀场,转瞬就像被收割的稻谷一样,永远栖身那片黄沙之中。

而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恩人,也许看到了他的消息,满怀希望地苦苦等着他来解救,又也许早就死在乱世中。

他侥幸遇到季轻昼,将故事记录下来。而天下间又有多少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聚散离合、苦痛的泪水被乱世碾压,又被史书埋没?

颜茵茵叹息一声,略过此篇,继续去看与白城关风土人情相关的内容,直到被小若喊出去用膳,终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走出书房。

饭她只扒拉了一口。

隔着一扇门扉,马靴不紧不慢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仿佛自人心尖上升腾而起,每一次落下都似踩在了正要起搏的心脏上。

颜宅大门被人推开。

几名士卒列队守在门外,紧接着,身披软甲的沈定踏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游枝。

他垂眸看着端碗执筷,一脸莫名其妙的颜茵茵,先令人将赵伯和小若清出去,而后问:

“公主中毒昏迷不醒,是你所为?”

中毒?

颜茵茵眼皮一跳,将饭努力往下咽,果断开口撇清干系:

“不是我。王上明鉴,我昨夜受游枝姑娘相邀,前去拜见公主,与公主相谈甚欢,临别前蒙公主厚爱,赠物许多,别馆中人皆可作证。我有何必要去害公主?”

“敢问医官可有诊出公主是在何时、因何物中毒,可查清毒的源头,除我以外,公主还见过什么人?”

游枝压抑着哭腔道:“颜娘子,从昨夜一直到现在,公主只见过你一个人,其余时候都是跟随她十余年的侍女嬷嬷在伺候。这些人身家性命都握在皇室手中,一损俱损,绝无可能冒着诛九族的风险,用自身身家性命去毒害公主。”

颜茵茵指指自己,很认真地问:“他们不敢,偏我敢,难道是因为我死了能复活或者九族生生不息么?”

游枝呜声一哽,仍坚持道:“这许多接触过公主的人里,唯娘子您有动机去害公主。世人皆知公主将嫁与王上,娘子心怀不满……”

“游姑娘也说了,世人皆知我不满公主嫁与王上,公主若是出事,谁不会将怀疑的目光第一个放在我身上,第一个查我?我天生惜命,这等引火烧身的蠢事万万不会干,还请王上明察。”

“那便细查。”

很快便有着缁衣的潜部使者在不大的颜宅内进进出出,最终在灶房角落的柴堆下找到一包药粉。

“禀王上,此物乃是金藤花粉,可作香料,本身无毒,盖因那日公主香炉内所熏之香为‘忘忧’,此物与金藤花药性相克,原本毒性轻微,但天雨易潮,水汽将毒性加重,故而慢慢混合成了毒香。此毒症状难辨,初时只让人疲惫昏睡,久之则长睡不醒,与公主之症状恰好吻合。”

“这不是我……”

“当啷——”

回应颜茵茵的是一声脆响。

沈定挥手将颜茵茵手里的饭碗掀飞出去。

还好是饭碗不是她。

颜茵茵只懵了一瞬,很快不用人推,自己顺势往地上一跌,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沈定:

“连王上也疑我?”

沈定冷眼看她:“证据确凿,你有何可辩?”

“颜茵茵,孤当真是看错你了!”

这还是沈定这么些年对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颜茵茵有些想笑。

然后她就真的盯着沈定那双静若深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咧嘴笑出了声。

或许是她的表情略有一点凄厉,站在沈定身后的游枝居然骇得后退半步,但还是颤着嗓子道:

“请王上处置颜娘子,还公主一个公道!”

沈定神色如铁:“退下。”

游枝咬了咬唇,纵是不甘不愿,也只好最后看一眼跌坐在地的颜茵茵,福了福身,而后快步退出颜宅。

院外由沈定亲兵守着,院内只剩沈颜二人。

游枝站在门外柳树下,只听得院内静了一刻,紧接着便传出低低的争吵,过了片刻,那争吵声越来越大,重物落地的声音惊得院外蝉鸣都轻了许多。

靖平王走出颜宅时,神色森冷,仿佛一只被人冒犯领地的雄狮。

游枝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却无意中窥见靖平王手上一条抓痕,眸光一闪。

“着林子敬带人守住颜宅,在得孤允许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斩。”

*

月明星稀,林子敬到时颜茵茵似乎才从地上坐起来,正弯腰一片一片收集地上碗碟的碎瓷片,听见脚步声,她连头也未回,只低低问:

“林子敬,是你吗?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是有吃的分我一点,没有的话去买来分我一点好不好?”

林子敬边翻白眼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大肉包子,这原本是他今晚的夜宵,此时也不得不先便宜颜茵茵。

他大声道:

“只有一个冷掉的大白馒头,爱吃吃,不吃继续饿着。要吃自己过来拿啊。”

于是颜茵茵缓缓挪动身子,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半张脸,一副丧气模样。

她两只手捧着林子敬给的包子,小口小口啃着,咬到馅的时候还顿了顿:

“还是肉的,多谢。”

林子敬不耐看到颜茵茵这副模样。在他的印象中,颜茵茵永远生龙活虎,一身牛劲,潇潇然行走于天地间,不知忧惧为何物,是全天下一等一快意潇洒的女子。

她还是那副高高兴兴的脸瞧着顺眼。

于是林子敬别开眼,故意转移话题:“我寻思屋里不是有扫帚么,还兴得你用手去捡碎片,怎么,昨夜一场大雨,将你脑子都淋锈了?”

颜茵茵低声道:“此情此景,不显得我伤心吗?话本上都这么写的。”

林子敬摇了摇头,刚想打听是哪个矫情话本上的内容,又想起此行目的,压低声音道:

“颜茵茵啊,姑奶奶啊,你又怎么招惹王上了,您稍微服软认错哄一哄他,他还能为难你吗,闹到这个地步,大家都不痛快,何必呢?”

颜茵茵又说了些什么。

林子敬掏了掏耳朵,没听清:“你刚才没吃饭说话声音小我不怪你,但现在包子都啃半个了,能不能大声点,不然像从前吼我那样也成。”

“你贱得慌呢,不吼你你还不乐意。”

颜茵茵将声音稍稍提高些许。

她声音一大,林子敬终于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颜茵茵音色清亮明快,平时说话的调子悠扬又宛转,何曾像今日这样,沙哑断续,有些字句甚至还得用气音来说。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直低着头的颜茵茵,这才发现被夜色粉饰的异样。

颜茵茵白皙的脖颈隐没在高高的衣领中,而露出的一小截上,竟然有青紫色的斑驳指痕。

林子敬悚然一惊。

许是察觉到对面不正常的安静,颜茵茵抬眼,察觉林子敬视线的落点,长发往前拨弄,面无表情地将门阖拢,闩上,而后肩背抵着门,缓缓蹲下,抱住自己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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