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冰

颜茵茵在空置的白纸上写下“春冰虎尾”四个大字。

如涉春冰,若蹈虎尾,稍有不慎,便落得冰下埋骨,恶虎噬身的下场。

这既是她这些年面对沈定时的感受,又何尝不是沈定现在的处境?

怪道孙琼会如此急切地召开十八路诸侯会盟,原来是沈定要娶大齐公主了。

“大齐先帝与王上之间隔着灭族之恨,仇深似海,不可化解,我若是大齐小皇帝,此番嫁妹于王上,表面看似为求和而来,实际却是一招分化人心之举。”

“各路诸侯皆欲攻破齐都,登临帝位,可龙椅只有一张,谁离得近,谁就容易被架在火上烤,引人围攻。”

小皇帝已亲自把铁锅架起,孙琼则当了点火人。

只等水一沸,就要拿沈定下锅。

颜茵茵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不免为自己的长期饭票操心。

放眼天下,齐王室如倾颓火屋,不可挽救;孙琼带兵交战,多爱推普通百姓于阵前冲锋,心思鬼蜮;白城关赵缨乃后起之秀,势头虽猛,却只精通打仗,无治世之才。其余诸侯更不成气候。

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将宝押在沈定身上比较靠谱。

“那王上为何还同意让那什么嘉和公主来,难道还是在和你赌气?”

颜茵茵忍无可忍地踹他一脚:“把你那恋爱脑给我收一收。”

她从一个谋士的角度开始分析。近些年她在政事上给沈定打辅助,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一些他的想法:

“俗话说名正而言顺,言顺则事成。眼下各路诸侯依旧‘共尊齐室’,王上此举,意在先占‘名’之便,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这世间,有名才有义,有义才得人心。众心所向,众望所归,乃成帝王。”

“公主可以娶,但得在十八路诸侯会盟之后,否则王上将成为众矢之的。这期间你记得派人小心保护好公主,她若有三长两短,各路诸侯可就有‘名义’来讨伐我们了。”

林子敬慎重答应,见颜茵茵神色如常,不免问:

“你就没别的想说?”

颜茵茵想了想道:“公主毕竟是大齐王室,不得不仔细提防;但初来乍到,一个人无依无靠,尽量对她客气些罢。”

“就没了?”林子敬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你还想有什么,不妨赏二两银子,我悉数说给你听。”

“颜茵茵啊颜茵茵,这么些年,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颜茵茵没好气地挥手赶他。

爱的前提是平等,从遇见开始,她和沈定就缺失了爱的基础。

一个靖平王,一个阶下囚。她的生死荣辱全在沈定一念之间。

沈定可以脑子一抽给她一点喜欢,但颜茵茵要是敢脑子一抽信了,迎接她的就是苦海煎熬,万劫不复。

颜茵茵自嘲地笑笑,执笔重新批阅文书。

窗外鸟雀啁啾,搅得人心烦意乱。

沈定今日公务繁忙,差人告知她不必等候,颜茵茵便在散值后买些菜蔬鱼肉,打马去了城西收容孤苦妇孺的济善堂。

她还未踏入堂内院落,便早有眼尖的孩童迎了上来,扯着她的袖子,一口一个茵茵姐姐唤得开心,簇拥着她进去。

颜茵茵时不时摸摸这个的脑袋,捏捏那个的脸,认真听这些孩子同她分享近日发生的趣事。谁在学堂打瞌睡被夫子打了手心,谁捉到了一只漂亮的甲虫,谁又新学了几句诗摇头晃脑地念给她听。

几个织布养桑的妇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怪她每次来都破费一次,忙忙碌碌地去后厨做饭。

颜茵茵挽起衣袖,一边给院里的鸡鸭喂食一边同这群孩子玩闹聊天,心境也逐渐开阔起来。

她来幽州三年,待得最多的地方除了王府之外就是济善堂。

甚至颜宅里那个同她作伴的丫头小若也是从这里捡来的。

彼时颜茵茵刚刚搬离王府,领到第一个月的月俸,在城门边上偶然遇见了卖身葬母的小若。那时那丫头才十岁,因为过分瘦弱而显出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她呆呆地抱着母亲的尸体,眼里没甚光彩,死气沉沉的。

乱世人命如草,见多了就容易麻木,但颜茵茵到底于心不忍,找人抬了棺椁埋她母亲,又把她带到济善堂去。

自那以后,颜茵茵的住处门口每逢清晨便会多出一捧带着晨露的野花。花是城外山坡上采的,颜茵茵骑马时见过。某次她起了大早,蹲守送花的人,等来了小若。她还没说什么,那丫头就像受了惊的兔子,飞快跑了,此后好几天都没再来过。

等颜茵茵快把这事儿忘了,每日一束的野花又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她门口。

直到某一日,颜茵茵在半掩的大门后等她弯腰放花的间隙,戴着用她送来的野花编织的花环走出来,轻轻告诉她自己很喜欢她送来的花,问她愿不愿意来颜宅生活,自己俸禄虽不算多,养个小姑娘还是够的,然后朝她伸出手。

那丫头瞪大了眼睛,先是后退想跑,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颜茵茵掌心,眼睛轻轻一眨,就落下许多泪来。

颜茵茵牵着她的手走进颜宅,至此小若便一直与她同住。

“茵茵姐,今天院里养的母鸡又下了好多鸡蛋,我们一起去捡好不好?”

“好,等喂完鸡鸭就去。”

“子敬哥哥上次说我们要是背完千字文他下次来就在院子里搭秋千,连最小的小鱼都会背了,他什么时候来呀?”

“放心吧,我会提醒他,赖不了你们的账。”

“还有院里的黄瓜长出来了,可以摘两个凉拌着吃。”

“那一会儿我来掌刀?”

颜茵茵饶有兴致地回复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屁孩。

“不要,茵茵姐做菜可难吃。”

“好啊,一群小猢狲,还没吃就先嫌弃上了。”

昨夜新雨淋倒了黄瓜架子,饭后颜茵茵随几个孩童一道将它们重新扶起搭好,鞋上裙摆上不仅有墨渍,还有淤泥,她擦了一把鼻尖的汗水,才踏出菜畦,便见一个妇人小跑着过来:

“茵茵姑娘,你家郎君来接你回家了。”

颜茵茵一愣,紧接着便见一辆马车停于济善堂门前。

虽装潢低调,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靖平王府派来的。

她同孩子们挥手告别,才撩开车帘,便见不大的空间里已闭目端坐着一道墨色锦袍的身影。

颜茵茵顿感局促,没料到沈定亲自来接她,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沈定招了招手,她才小心地钻入车内,挨着他坐下。

马车缓缓驶出济善堂。

沈定替她将颊边碎发拢至耳后,动作轻柔:

“茵娘怎么这副神情,见到我很不高兴?”

颜茵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沈定素来爱洁,看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也不知谁会更不高兴。

“只是没想到王上会亲自来接我,王上已忙完了么?”

她不露声色地将沾满淤泥的鞋子藏进裙底,面上绽开柔柔的笑意,眸光含情,一瞬不瞬地凝注沈定,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中阅读理解出他的来意。

沈定素来公务繁忙,从前最多也只是派马车接她,这还是第一次亲身来寻。

沈定将手覆在颜茵茵手背上,低垂眸子去看二人交叠的双手,并不作答:

“茵娘又忘了,只我二人时你不该这般唤我。”

他常年披坚执锐,掌心处覆盖薄茧,贴在颜茵茵手背上时,掌心纹路仿佛透过皮肤烙在颜茵茵心上。

颜茵茵没料到他会先说这个,正沉默时,沈定又将话头轻轻略过,转而问:

“茵娘可用膳了?”

颜茵茵立刻答:“已然用了。”

他再问:“今日过得可还舒心?”

原来在这等着她!

颜茵茵打起十二分精神,试探着将今日处理的公务和进展条分缕析地一一禀报,末了抬眸窥见沈定削薄的唇微微抿着,神色平淡,多年宫斗二人转的经验让她即刻警觉沈定想听的不是这个。

若只是公务上的事,潜部暗探无数,自有人暗中禀报颜茵茵一日的言谈行止。

她心思稍转,又将自己放衙后来济善堂一事事无巨细地同沈定说了一遍,包括晚膳吃的什么,味道如何,院里鸡鸭和菜蔬长势如何喜人,她又陪那些孩子做了些什么事。

沈定专注地听着,神色未变,墨黑眼瞳中却似乎藏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连带车厢内的气氛都活了许多。

末了,他慢慢作出评价:“给幼童搭秋千便不必刻意要林子敬去了,他毕竟是孤的大将,常年在外征战,想必也不会记这种小事。”

颜茵茵点头表示理解。反正一个秋千而已,也不是什么唯林子敬能掌握的独家技术,她寻思自己上说不定也能行,却听沈定下一刻道:

“茵娘若有心,下次再去大可叫孤陪同。”

颜茵茵愣了一刻,脱口而出:“王上说笑了,您日理万机,心在天下,这点琐事哪里能劳动您?”

“即便再忙,陪娘子做些小事的时间还是有的。”

颜茵茵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得挂上那副熟练的、和婉的笑容。

沈定喜欢温柔文静、端庄柔弱的女子。

这是沈定亲口对从小照顾他的王府管事李叔说的,而李叔又亲口将此消息告知颜茵茵。

于是颜茵茵在他面前便一直是这般面孔。

即便私下里她能三打林子敬,倒拔垂杨柳。

轿帘微微晃动,厢内无人说话,便只听得马蹄踏在长街之上的哒哒声。

无人说话,无话可说时,将将活起来的氛围仿佛才诈尸就被道士降服的妖魔,又原路死回棺材里。

颜茵茵头一次恨从济善堂回去的路这般漫长,长街两畔蝉声才伏,蛙鸣又起,叫得人心烦气躁,恨不得冲出轿厢将它们的嘴全给咬掉。

世上这么多长嘴的东西,偏它们这般搅人,沈定也长嘴,他就不……不,沈定还不如说话呢。

正当颜茵茵拼命寻找话题时,沈定率先开口:

“茵娘便没有什么要问孤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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