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马车上。
谢离撩起帘子瞧了眼外面行经的方向,似乎不是回太子府。他双手交叠放于腿间,被太子牵了一路的左手还残留余温,覆盖之上,掌心仿佛被烫了一般。脊背挺直端正坐好,眼神小心翼翼地打探身侧的太子。
林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面部线条崩得有些紧,深沉的眸子隐隐透着不悦,四方八稳地姿势无丝毫偏移,连半点余光都未施舍。
谢离眼珠一转,拿不准太子当下生得是什么气,彼此的氛围实在焦灼,让人浑身不自在。他怯生沉吟:“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林沂轻描淡写扫他一眼:“金玉楼。”
金玉楼位于京中最繁华地段,不仅门面装饰奢华无比,膳食酒品皆是一等一上层货,最重要的是内设多个私密性雅间,又有善丝竹管弦的名伶做伴,谈事赏乐相辅相成,京中达官贵子多是常客。
这种全是男子聚集的场合,谢离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但也有所耳闻,听说吃食不错,那能一饱口福了。
余光注意着人的林沂,见谢离眉眼舒展,唇角勾起细微弧度,似乎心情不错。他心里轻轻哼了声,指腹不自觉摩挲,暗自腹诽,倒是个馋猫。
谢离跟着林沂进入金玉楼,顾承和季元柏落后二人几步。第一次进入闻名许久的地方,他的视线小幅度地逡巡整个空间,不似外面镶金嵌玉的浮雕装饰,内里十分雅致,相隔的屏风乃苏绣绘制的名家大作,中心一座高耸的假山流水,山林间猴鸟林立,潺潺的水声和着堂前琴音环绕其中。
“哎呦。”看得入迷,不知前面的太子什么时候停下脚步,谢离不慎与之相撞。
“看什么呢?”林沂无语道。
谢离讪讪摇头。
林沂没作追问,朝他伸出手。谢离先是一愣,有些难为情地搭上,被林沂牵引着上楼。
顶楼雅间,入门时还能听见楼下的琴音,门一关上,所有声响全部隔绝。堂内金丝楠木造就的桌椅皆雕有精致繁复的花纹,名贵丝绸幕帘虚虚实实遮掩。桌上已经布满菜品酒水,入座时,能看见袅袅热气。
谢离心里奇怪,刚进门就已经上好菜了?没看见送菜仆人呀。他歪头向里张望一眼,莫不是里面还有通道?
对面的顾承看出谢离的疑惑,边为他斟酒边解释:“金玉楼顶层素来招待贵客,只需遣人知会声,是待客,吃饭亦或是消遣,主家便会相应安排妥当,无需平白等候。太子妃,这是金玉楼独有的果酒,入口清甜,很适合女孩子饮用。”
“呵。”
顾承刚放下酒瓶,一声冷笑似化作利刃从他脖颈擦过,蓦地脊背发冷。他暗暗骂道,这该死的惯性反应。默默往远离谢离的方向挪了挪位置,赔罪的眼神飘向冷厉的太子。
季元柏幸灾乐祸地觑着怂怂的人,真想把他这副模样画下来传阅。
谢离敏感察觉到气氛有一丝怪异,却不明所以。在座三人既不说话,也不动筷,他要是直接起筷会不会失礼啊。只好端起顾承倒的酒小小抿一口,入口确实清甜,还能闻到果子的芳香,过喉后酒自带的那点苦涩随即冒出来。
林沂捕捉到谢离眉心蹙起,“不好喝?”
谢离:“臣妾未饮过酒,不太习惯。”
季元柏笑说:“这是太子特意为您换的果酒,酒味最轻,看来太子妃是一点酒都饮不得。”
谢离讶然:“抱歉,拂殿下好意了。”
“喝不了不必勉强。”林沂没计较这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片,“看你一路惦记,吃饭吧。”
当着其他人的面被戳穿,谢离莫名羞赧:“哪有。”
没一会,仆从送来一壶新酒,除谢离外的三人边饮酒边闲聊。抛却君臣,他们都是自小的伙伴,私下相聚不太讲究。
谢离默默吃饭,分出一点心神听话,多是顾承外出时的见闻,偶有朝堂之事。
说着说着,屋内突然一声“咚”响,三人的谈话被打断,只见谢离趴在桌上睡过去,面颊红扑扑似夏日晚霞。
“啊,忘了有道醉虾,太子妃这酒量着实浅薄啊。”季元柏指着桌上快见底的醉虾说。
林沂摸了摸谢离发烫的脸,起身将他抱进旁侧的床上,盖好被子,伫立看了会。
顾承看着人进屋,摸摸下巴遗憾道:“早先虽听闻御史中丞小女儿之名,却一直没机会见面,可惜啊,若是早见面——”
“早见面如何?”林沂从屏风后出来,语气冷淡地问。
“早见面就可以早些推荐给殿下,省得殿下清心寡欲多年,不然说不定小皇孙都有了。”顾承面不改色回。
“噗。”作为现场第二个知道谢离是男子的人,季元柏听到小皇孙忍不住笑出声,促狭的目光落在林沂身上,揶揄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小皇孙’?”
林沂沉默一瞬,倒了酒举杯,“不如先考虑你们的终生大事吧。”
顾承长叹气:“我惨了,整日被我爹戳脊梁骨,再不成婚生子,就要把我赶出顾家。”
季元柏:“你都多大了,该收收心。”
“美人如花,春风又生,岂能辜负。”
林沂和季元柏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贫了,说说你这一趟的收获吧。”
顾承收起啷当样,认真汇报起此趟出京巡察的事。
谢离挣开眼,入目便是陌生的深蓝色床帘。他扶着晕沉的头坐起,四处张望,似乎还是中午那间厢房。屋里已经亮起烛火,屏风外亮堂堂的,唯独床这边昏暗。
他绕过屏风,外面空无一人,正欲开门出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你去哪?”
谢离吓一跳,透过屏风隐约看见后面有个人,他边走边轻声问:“殿下?”
“嗯。”
看见熟悉的人,谢离松了口气。
那厢林沂坐于书桌后,放下手里一直举着的书,把人唤到身边仔细瞧瞧,脸上醉酒的红晕只剩淡淡一片,在烛光照耀下,更添艳丽。“酒醒了?”
谢离悻然:“只有些晕,没什么大碍了,是不是已经很晚了?”
“还好,距离第二天还有些时间。”林沂似笑非笑道。
谢离有些不好意思,吃着吃着睡着了,这算什么事啊。他扫到桌上的书,“殿下一直在等我吗?”
“总不能把仙花落在这,不然本宫可就泯然众人了。”
谢离脸颊倏忽爆红,极度的羞耻感至心头涌现,不过一些戏言,被当事人这么直白戳穿,真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钻进去。
林沂暗自发笑,他本留了个人时刻盯着谢离,若有为难之事,好及时过来解救,却不想人家嘴皮子利索,脸皮也够厚,属实他多虑了。
“随口胡扯,当不得真。”
“是么,神鬼一说,还是得慎重。”林沂欣赏会谢离这副羞耻难当的模样,抬手扯了扯身后的铃铛,片刻便有人推门而入。“醒了就去吃点东西吧,午膳就未用完,又睡到这会,以太子妃的胃口,怕是饿了。”
谢离捂着发烫的脸颊,跟在林沂后面。过晚本不宜多食,桌上摆的尽是软烂易消化之物,味道也是极好的,如太子所言,他确实饿得很,顾不上多说便大快朵颐。
林沂没有同他一起吃,撑着头细细品味清酒,时不时看谢离一眼,嘴角不自觉勾起。
良久,谢离擦拭完嘴唇,抬眸间与林沂的目光撞上,对方面上漾着浅笑,温和的眼眸映衬着亮黄的烛光,微光似水蕴含着脉脉柔情。他顿时粉颈低垂,视线不知道往哪搁,瞄到林沂腰间的香囊,还是那时他送的,心下一动。
殿下这般真心,想离开的话,难以说出口呀。
细细想来,他分明犯下滔天大罪,太子却依然轻拿轻放,也许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但其中更多的是因为他吧。
林沂没预料到这对视来得突然,一时未收敛,这会也有些羞窘,故作镇定地捧杯饮酒,垂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
空间陷入莫名的尬尴中,两人都没有吭声,只有一两声酒水落杯之音。
俄顷,林沂感觉衣摆被人拉扯,顺着看去,谢离小声喃喃:“殿下应当不生气了吧?”
林沂放下酒杯,看着他问:“我该生什么气吗?”
听着是疑问,表情却是没好好回答就完蛋的意思。
谢离松开拉衣摆的手,悻悻道:“当众让殿下宽罪,但殿下心知肚明,大可拒绝的。让殿下幸侧妃,这是殿下该做的,我不过是好意提醒。至于上午害殿下四处寻找,殿下一没提前告知该去哪,二来皇宫这么大,第一次不认路情理之中吧。”
林沂听着简直气笑:“你这是反思还是辩解?”
“事实如此。”谢离瞥了眼太子,嘀咕道。
林沂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本宫无理取闹?”
“不敢,臣妾只是说下自己看法。”
“你不觉自己有错?”
谢离弱弱地说:“不知错在何处?”
林沂默不作声,沉沉地盯着人,上位者凛然的气场逼得人忍不住瑟缩。他倏忽一笑:“三件事,若是你说出本宫最生气的是哪个,另外两个就不予计较。”
谢离一愣,最生气的...他扫了眼太子,微微侧过身,手指绞着裙摆默想,其实挺好猜的吧。“若说出来,殿下打算如何惩罚臣妾呀?”
“看来你心里有底嘛。”林沂冷笑。
谢离埋头嘟囔:“那臣妾以后不多管闲事就是了。”
最好是。林沂暗暗哼了声,指尖在桌面轻叩,积攒两天的怨气总算消散。不过,就这么算了,未免太过娇纵。
那头没收到回复的谢离抬眸询问林沂,柳叶黛眉哀然下垂,眼尾似钩的桃花眼欲说还休,紧咬下唇的动作泄露出一点怯意。
嘶。
林沂曲了曲手指,想到季元柏说的那句见识少,不会当真见识浅薄才这么容易被拿捏吧?他蓦然起身朝床边走,“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啊,殿下,你还没说呢?”
林沂于床上隔着清透的屏风说:“我看你白天睡得多,应当不困,就给本宫念书吧,若念得好,既往之事就此作罢,否则罪加一等。”
谢离沉默片刻,拿了本书坐到床头。林沂已经合上眼,英俊的面容卸下凌人的气势,纯粹而安详。
他凝视会,翻开书页轻声朗读。
谢离的声音本该如男子般厚重,为防惹人发现,时常记着需粘嗓子说话,长久以往,已然介于两者之间,既有男子的硬朗,又有女子的轻柔,独特的嗓音吐露出宛转悠扬的词句,听得人渐渐松弛。
夜深人静,床头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火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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