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九、九娘?”苏怀月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摔倒在地上的孩子听见这声音,浑身都剧烈地震了一震。

她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忍不住期待什么,极为小心地慢慢挪动着下巴,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微微侧了侧自己的脸。

但那目光还没有沾到苏怀月衣角,旁边那小吏就一巴掌挥了过去:“老实点!”

苏怀月根本还来不及思考,凭本能就冲上去护住了地上的小女孩。

那小吏收手不及,差点一巴掌扇到苏怀月头上,好险被宋白砚拉住了。

心有余悸嚷嚷起来:“喂喂,你这女郎,是要干什么!”

苏怀月没理会他的胡嚷,连忙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

小女孩终于抬起了头,那目光茫然而又畏缩,渐而在苏怀月脸上汇拢。霎时泪水冲泄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泪痕。

九娘,确实是杨九娘。

苏怀月一时茫然无措。

当然,她潜意识里也知道,杨诚倘若被抓,他一家都是逃不掉的。

这其中,就该包括…杨九娘。

可知道这件事,与亲眼看见这件事发生在眼前,是全然不同的。

此刻杨九娘脸上、身上全是累累的伤痕,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张脸肿了大半,衣衫更是残破不堪,几乎无法蔽体。

苏怀月下意识就恼怒骂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你们、你们简直畜生不如!”

那小吏忙道:“哎哎,娘子你可切莫血口喷人。咱们可都是正经人,这段时间谨遵尚书令的吩咐,可什么都没做呐。她这样子,想来是牢里受的打骂,这可与我们无关!”

苏怀月闻言连忙细细查看杨九娘身上的伤痕,只见不过是些外伤,心中终于稍定。

崔妄站在一旁,却有些不悦起来。

苏怀月方才那一句“你们”,似乎也包含了他在内。他一个朝廷命官,不管做什么不做什么,难道还轮得上这么个小丫头教训?

他脸色沉了几分,开始下逐客令:“倘若二位没有旁的事,还请移步罢。耽误了刑讯进程,皇帝怪罪下来,我们刑部可万万担待不起。”

苏怀月被宋白砚拉着直起身,被迫放下了小女孩,却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崔妄道:“刑部办事,还用不着向苏娘子你请示罢,总归都是依着国法行事。”

苏怀月喃喃道:“国法…国法最后要怎么处置她?”

崔妄打量着苏怀月惊惧的神色,笑得恶意:“国法么…男的杀头,女的充妓。”

苏怀月浑身一震:“可…可她还这么小!”

崔妄笑起来:“再小的孩子,也有长大的那一天。”

可到底长到哪个年纪就算长大,他可就管不着了。

苏怀月忍不住又怒道:“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你也!你就不怕遭报应么?”

崔妄哈哈大笑:“倘若这世间真有报应,我这刑部的大牢里,如今也不会人满为患了。”

眼见两人大有争执不休的架势,宋白砚连忙拉住苏怀月:“阿月,这不是你能管的,咱们走。”

他低头看了看小女孩,叹了口气:“她父亲如此行事,便也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为此事也在诏狱里亦走过一遭,如今还管什么?”

苏怀月闻言一怔,被宋白砚拉着行出去两步。

回头,杨九娘浑身都在发抖,面上狼狈不堪,鼻涕眼泪一大泡,但却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忍不住想起在杨府时,九娘是如何的闹腾。常常杨夫人的藤条还未落下来,便听见九娘的尖叫:“阿姐救我,阿姐救我!我娘要杀/人啦!”

现在变成这个模样,她究竟是在牢狱里遭遇了什么?而往后,她又还会在这个地方遭遇什么?

苏怀月忍不住环首而望。刑房里全是笑得阴森的酷吏,望着杨九娘的眼神,活像望着砧板上一条鱼。

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崔郎中,九娘她年纪很小,她能懂什么?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您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崔妄笑道,“能不能放过她?这可不是我区区一个刑部郎中说了能算的。国法如此,下官也无能为力啊。”

苏怀月忍不住道:“不过也就是一本书册而已,非得要如此…”

崔妄似笑非笑看着她:“苏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为这些谋逆之徒说情么?”

他在“谋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阴森森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宋白砚上前一步,挡住了苏怀月:“崔郎中言重了。我这学生言辞无忌,还望郎中多多担待。”

崔妄立即便拱了拱手:“好说好说,宋丞还有什么指教么?”

这句话便是明晃晃地往外赶人了。

宋白砚道:“阿月,咱们走。”

见苏怀月不动弹,他强行把人往外拖了两步。但随后苏怀月一把挣开他的手,又往回站在原处。

当然,她知道她根本对九娘做不了什么。杨家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王法之下,已是绝路。

可她也根本没法就这样眼睁睁地离开。

她初见杨九娘时,那还是个两三岁牙牙学语的幼童。三年里她看着她长成玉雪可爱的一团,就好像亲手种下一朵花的种子,如今又怎忍心不待花开,就看着她如此折断?

几人正是僵持住了,被倒吊着的杨诚却好似忽然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开始“啊啊啊”地大声吼叫起来。

崔妄亲自揪着杨九娘的衣领子把人拖起来,朝杨诚笑道:“别急,马上就让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

苏怀月下意识想去夺人,被宋白砚止住了。

苏怀月急道:“先生!这么小的孩子啊!”

宋白砚微蹙着眉,看着她却开口问道:“阿月,先生今日为何带你到这儿来,你想明白了么?”

苏怀月忍不住一怔。

宋白砚道:“你早上曾问我,能不能再修订《绿石纪闻》,我那时严厉地批评了你,你心中是不是觉得先生小题大做?十分不以为然?”

苏怀月张了张嘴:“我…”

对上宋白砚的眼神,她一刹那间福至心灵,顿时明白过来宋白砚此番用意。

过去的十八年,她大部分时间都活在一个天真无害的环境里。

心里总以为,为学求真求信,做人求仁求善,这些理所当然都是对的,并不以任何立场为转移。

就好像她父亲当年与很多学生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却还是会耐心答复学生的疑惑。并非是不知变通,只是一心求真求善。

就好像沈相公冒着大不韪维护这些人,也并非是不顾这些人的罪恶,存心姑息养奸,只是心存仁德,为他们留最后的尊严。

就好像她想借《绿石纪闻》修订史录,也并非是要趁机谋逆,只是单纯想要记载一段史事,留下几分“真与信”,以飨后世。

而先生今日带她来此,就是想让她彻底看清楚,她的这些想法多么天真,多么幼稚。

管你什么真与信,仁与义,只有站在皇帝那一侧,那才理所当然是“对”的。

宋白砚继续道:“阿月,先生实在是担心你。你性子纯粹,不懂人性之恶。你以为的信与真,仁与善,有时只会成为旁人用来攻击你的把柄。”

“如今先生虽能护着你,却总有疏漏之处。先生实在希望你,往后能平安快乐地活下去,莫要落得你父亲那般下场。‘天地君亲师’五字,其中最紧要的,便是一个‘君’字呐。”

宋白砚说完,便听崔妄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苏娘子,你老师此言可谓大智慧,你可得好好记住了。”

苏怀月目光下移,落在崔妄手里抓着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也不抖了,只是默然无语地望着她掉眼泪。

那眼神中含着一个小孩子还无法掩饰的浓重希冀,宛如呼啸而起的海浪,铺天盖地砸下来。

而喉咙里却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未有任何在杨府那样试图将她挽留下来的动作。

不哭不闹,何等令人绝望的懂事与乖巧。

她忍不住想道,杨家确实是犯了无法被饶恕的过错,可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大人们合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这么小的孩子,一不知情,二未参与,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就被裹挟其间,难道也要一并承受这样可怖的后果么?

她看着杨九娘的眼神,忍不住想起自己也曾被莫名其妙投入诏狱,濒临死亡。

那时她自觉何其无妄又何其绝望,到底是等来一个宋白砚,“忤逆圣意”救下了她。

可此刻,却又有谁能救这个无辜的小小孩童?

宋白砚又紧拉了她一把,苏怀月纹丝不动。忽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甩开了宋白砚的手,抢上一步去夺孩子。

崔妄带着人往后一退,冷笑:“苏娘子可是还没有尝够牢狱的滋味?倘或再胡搅蛮缠,可莫怪崔某无情。”

苏怀月充耳不闻,仍旧去夺孩子,宋白砚又伸手去拉她。

崔妄实在是对此人已经非常不耐烦,向宋白砚道:“宋丞,可从没有无关人员掺和刑部审案的道理,倘或你的学生再不知进退,可莫怪刑部不给宋丞面子!”

苏怀月回呛道:“你方才还邀我旁听你刑部审案呢,如今不过半息就翻脸改口,崔郎中竟这么没有担当么?”

崔妄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愤愤道:“宋丞,你的好学生!”

宋白砚只觉头痛至极,他紧拉了苏怀月好几次,都被苏怀月挣开了去。他也是头一回才发现,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竟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忍不住教训道:“阿月,莫胡闹了!方才老师的话你还听不明白么?”

苏怀月也有些恼怒起来:“我明白!可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先生,我无法做到先生这么理智!”

“我也好,我父亲也好,我们苏家就都是这样的人!”

眼看宋白砚都似乎被苏怀月这一句话惊着了,半晌没有反应,崔妄终于怒道:“来人,快把这泼妇给我赶出去!”

拉扯间一片熙攘混乱,杨诚嘶哑的声音忽而响起:“我、我可以说…咳咳,但她,她必须留下。”

他一指苏怀月。

刑房中诸人登时都错愕了一瞬。

而在这不起眼的一点安静中,谁也没发现一名暗卫的身影转瞬在窗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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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承君恩
连载中木里汀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