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

乐岚从佛堂里出来时,日影已然西斜。连绵起伏的宫殿沐浴在夕阳金色的余晖里,顶着翠绿的琉璃瓦,被朦胧成了含黛的远山。

比之盛极一时的姚虞,姬周没有那么豪迈。除了前朝的大庆和文德两殿外,整座宫城,再没有恢宏阔气的建筑。毕竟混乱的中土刚刚结束了百余年的分裂,新生的王朝还面临着严重的外患。所以太祖尚俭,并身体力行地给大周开了一个好头。

白石台基,红墙翠瓦,青绿彩饰……大周皇宫按开国之君的心意,摒弃了天子居“富丽堂皇,以示光大”的传统,朝着“清淡高雅”的方向倾斜。可尽管如此,在抬头仰望穹宇时,乐岚依旧有坐井观天的感觉。

在这里,头顶的苍天,似乎永远有边界……

蹲在垂脊上的走兽沉默地融入黑夜,像无数次驮起日升那样。莲花青瓷盏里,灯芯正贪婪地舔舐着麻油。收拾完包袱的乐岚回头将它吹灭,借着透过窗棂的朦胧月光,脱衣上床。

一直没睡着的赵微雨见她忙完,这才忍不住开口,好奇道:“阿岚,你真要去吗?”

大娘娘殿里供差使的宫女不多,也就二十来个。她每隔几天就要去新竣工的佛堂里小住,顺便抽调些人去伺候。所以原本住了四个人的屋子里,此时只剩她们俩。

“嗯。”乐岚翻过身,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淡淡的清辉下对视,“你还不睡吗,阿姊?”

不同于白日里的窃窃私语,赵微雨关怀的话语,在静谧的夜里,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

“我睡不着,”望着对方那双盛了细碎流光的眼睛,赵微雨轻叹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真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孩子的病来得也蹊跷……”

“虽说时疫来势汹汹,可那是外头。咱们深宫里的可怜人,行走处处受限,哪能那么容易接触得到?”

“除非照顾五哥的宫人……”

“阿姊,”乐岚连忙打断她,移了右手食指到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人吃五谷杂粮,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哪能不生病呢?”

“我知道的,”赵微雨又叹一声,纤细的柳眉不展,“我只是担心你,阿岚。”

“你自请去照顾一个前途未卜的先皇幼子,成了未必有功,败了却很可能惹祸上身。”

“大娘娘对五哥的态度一向暧昧,许你的承诺也没个准信……”

“你是可怜他,但谁又来可怜你呢?”

时值三月,但北方依旧春寒料峭,夜间尤其能感受到骤降的温度。刚上床的乐岚尚未捂热被褥,可听了赵微雨这番话,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有阿姊可怜我就够了,”乐岚凝眸望着她,唇角微扬,“至少,我知道这世上,还有我挂念的人和挂念我的人。”

赵微雨闻言一愣,旋即红了耳朵,佯嗔道:“谁挂念你啊!”

“我要睡觉了!”

乐岚没忍住,笑出了声。迷离的月光下,传来对方几不可闻的冷哼。乐岚温柔地注视着那道的背影,借着入户的清辉,描摹昏暗中那床被子的轮廓:“而且,我不单是可怜他……”

“我在宫里不过待了五年,却漫长到好像过了半生。”

“这里的四季单调乏味,就连御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变化都是固定的。我只能从咱们按时更换的宫装上,确认时光在流转。”

“阿姊,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即便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乐岚仍然觉得,自己该离开这里。毕竟姨姥已经走了,她在冷冰冰的皇宫里举目无亲。弟弟年岁渐长,也快到能应试的年纪了。

这五年来,乐岚攒下了不少的积蓄。加上姨姥留给她的,俭省些,可以两年吃穿不愁。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上头无人照拂,调动和出去都不容易。像姚虞女帝那样体恤奴婢的天子,千年来也只是独一份……

乐岚的语气里透着一缕淡淡的悲伤,赵微雨听出来了。她复又翻过身来,隔着稀稀疏疏的月光,去瞧那双闪烁微弱光芒的眼。静谧如同湖水,沉静而又深邃,令赵微雨想起故乡的水泽,还有浅滩上,一簇簇随风而舞的坚韧的蒲苇。

“得,”这次她不再叹息,同样弯了弯唇,“你有主意就行,我也左右不了你。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要被卷到什么阴谋里。”

乐岚脸上笑容愈盛:“谢谢阿姊,我会的。照顾小孩子而已,用不上‘成败’这样严肃的字眼。”

赵微雨失笑:“你啊……行了,快睡吧!”

“明早就要走了,我告假送送你。”

“我会想你的,微雨。”

“咦——”赵微雨将自己裹紧了些,拉长了调子,装作颇为嫌弃的样子,“你这一声,我险些要起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不扯了,快睡。”

乐岚从善如流,含笑转身,仰面朝天:“嗯,就睡……”

——

翌日,二人怕误了时辰,都起了个大早。待洗漱完,简单吃过饭,赵微雨又拉着乐岚聊了一会儿天。卯正,王德顺便遣了干儿子赵禄来领人。

干瘦的赵禄笑嘻嘻地开口,催促她:“乐娘子,该出发了。”

“是,”乐岚背起包袱,同依依不舍的赵微雨拥抱作别,“阿姊保重。”

“你也是。”

“会再见的,阿姊不要难过,我走了。”

“嗯……”

紧急的差事,按理来说是耽搁不得,但太后偏偏给了乐岚一晚休整的时间。先帝的五皇子姬璟得了天花的第二天就从宝慈殿偏殿挪了出去,眼下住在西苑的舍房里。

西苑就是冷宫,犯错被废黜的妃嫔以及老无所依的宫女宦官,都会被打发到这里了却残生。皇宫里最死气沉沉的地方,除了御花园里的水井,就数这儿了。

“五皇子殿下还发着烧,神志不清,也没法走动,就劳烦乐娘子抱上出来了。”还没走到,赵禄就用艾草熏过的帕子将眼睛以下都蒙上了。他指了指紧闭的朱门,再不肯往前踏一步。

乐岚无法,只得把包袱交给他身边的小黄门,自己推门进去。

屋子里干净整洁,就是冷清的不行。乐岚简单扫了两眼,连灯都没看见一盏。靠着南窗的矮炕上,摆了一张掉漆的梨花木几。几盘残羹冷饭摆在那儿,看上去都没怎么被动过。

天光透过发黄的窗纸照进来,浮沉在其中滚滚。乐岚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果然发现一个裹在被子里的小男孩。

躺在床上的姬璟,面色潮红,唇角干裂。他双眼紧闭,尚未长开的脸上,眉头时不时拧上一拧。乐岚走近,瞧见了他脸上那些透明的疱疹。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凸起,如同凝固的泪滴。

听说天花的痘疮会长满五脏六腑,使声音焦哑,使面肿鼻陷,使唇硬胸突……生病本就会使人变得脆弱,被九死一生的恶疫折磨,一定更加痛苦。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在深宫里,举步维艰的幼童。

在乐岚记忆中,分离那日,乐潇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但她依稀记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应当是粉雕玉琢的。至少,会有一张圆润健康的脸蛋。毕竟乱世方终,新朝与民生息,百姓的日子不算难过。

可……

姬璟养得并不好,肉眼可见。至少病中如此。他不仅抱起来没有什么重量,身上的衣物也穿得不整齐。披散的头发尾稍干枯发黄,都酝酿出味道了,也没人打理。一看,就是照顾他的宫人不用心。

不,或许这几日,他根本没有人照顾。

太后似有若无的关心,官家模棱两可的态度,叫底下见风使舵的人很是难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点点揣摩、试探,尝试用些无伤大雅的手段去讨好、逢迎。更何况,欺负一个徒有血脉而毫无地位的先皇遗孤,也能满足某些人扭曲的心理。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用不着收拾。乐岚轻叹一声,抱起姬璟离开。候在外头的赵禄见她出来,挑了挑眉,嫌弃的和她拉开一段距离:“你还真是……”

“算了,跟我走吧。”

他看着抱了孩子出来的乐岚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多说。

是日巳时,一辆低调的马车从皇宫左掖门驶出,朝着汴京外大相国寺的方向疾驰。

马车跑得很快,也很颠簸,乐岚同怀中的孩子一样感到不适,但尚能忍耐。驾车的人刻意避开了闹市,她还是听见了挑着担子的小贩在沿街叫卖。哪怕腾不出手撩开帘子去看,呼吸到宫外新鲜的空气事实,依旧令她一扫沉重的心情。不过,怀里倒是多了一份“轻飘飘”的责任……

枕着她臂弯的五皇子高热不退,水也不大喂得进去,虚弱得有些过分。乐岚姿势僵硬地抱着他,手腕隐隐有些发酸。

怀中虚弱的孩子始终没有睁开眼,起了皮的嘴唇却在微弱地翕动,似在呓语。乐岚俯下身,贴近那奄奄的温热的吐息。良久,终于听清了昏迷的姬璟口中,那模糊的呢喃:“妈……”

“妈……妈……”

十在:恭喜升辈。

姬璟:……

乐岚:谢谢。

十在:捡来的孩子先别扔,怪可怜的,养养看吧。

注:

妈妈:三国时已有的对母亲较为口语化的称呼,宋代常见,后衍生出不同含义,在此就不提了。

姚虞女帝:作者别的文里的角色,属同一架空世界的不同历史时段。了解与否不影响阅读,且与本文属不同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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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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