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脸看舌,翻眼查目。怀季搁下药箱,掀开被子,将姬璟裸|露在外的肌肤仔仔细细瞧了两遍。确认之后,他转过身,对跟上来的乐岚和怀远皱眉道:“不是天花。”
“准确来说,是水花,也叫‘水痘’。”
怕两人听不懂,怀季又解释道:“当下肆虐的时疫,就是水痘,不过有些书上也把它记作‘天花’。”
“此疫属湿热之毒,稚儿易患。一旦染上,就会发高热、起痘疮。”
“严重吗?”乐岚悬着心,垂在腰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怀季点了点头。
“疫疠流行,十室九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怀远双手合十,沉声道。
乐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未免伤感。她上前,替昏睡的姬璟重新盖好被子,低声问:“那……他还有救吗?”
“热则泄之,小僧只能勉力一试。”怀季的声音出自丹田,浑厚有力,“不过药剂只能辅助,难以治愈。这孩子能不能挺过去,要看他自己。”
“你识字不识?”
乐岚忙点头道:“识的,认识一些。”
怀季背起药箱,抬脚离开:“煎药需要注意的事我会写在纸上,让送药的人带过来,你照着做就是。”
话音刚落,他人就闪出了屋子。乐岚收回目光,对上怀远那双沉静的眼。慈眉善目的监寺又一次朝她躬身,满怀歉意地解释:“师弟性子冷,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佛门规矩少,也就由着他去了。居士勿怪。”
乐岚欠身还礼:“我知道师父们也很为难,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好了。我替这孩子谢谢您,怀远师父。”
怀远亦压低了头,推辞道:“不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孩子是无辜的。”
“比起我们,居士才是真正良善之人。”
“阿弥陀佛。”
先皇第五子姬璟,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圣人不疼,官家不爱,母族不势,在世已无所倚。就算没有染疾,那些跟他个沾亲带故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谁会在这种时候,巴巴地往上凑?
都说患难见真情,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从来都是如此。
姬璟遭此横祸,肯对他施以援手的,只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乐岚。一个在禁庭里战战兢兢的宫婢,究竟是蕙质兰心,还是别有用心?
——
礼佛堂里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昼夜不息,香烛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正殿。木鱼敲击的声响在寂静而空旷的殿内回荡,笃,笃,笃,入耳清脆又响亮。
步入的姬长野并不喜欢这种肃穆的氛围,他浓眉轻皱,而后对着蒲团上盘坐的童忆微微欠身:“儿臣叩请娘娘金安。”
“二哥来了。”
“是。”
“来兴师问罪的?”
“儿不敢。”
童忆放下左手里拿着的木棰,笃笃声戛然而止。她捻动佛珠,坐在轻烟缭绕的三足宝鼎前,缓缓开口:“长野,他是你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你们都是娘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娘从来没有厚此薄彼。长缨费尽心思夺来的皇位,你想坐,娘也帮着让你坐了。可你呢,你又做了些什么?”
姬长野闻言一愣:“娘娘……”
“姬玦和姬珙的死,娘都可以看作是意外。毕竟,你心里一定没想过再把皇位还给侄子们。”
“儿冤枉,”躬身的姬长野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双手扶着日渐圆润的腰肚,矢口否认,“娘娘错怪儿了。”
“玦儿和珙儿的死,跟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们自己……”
“行了,这里没有起居郎。”童忆不耐烦地打断他。
“……”姬长野腾出一只手捋了捋自己油亮的黑须。
“知子莫若母……”童忆不想听他这套假惺惺的说辞,轻叹一声,睁开了眼。她慢慢抬头,去看赤金莲台上坐着的、那一尊高大的檀木彩绘观世音造像。
头顶高花冠的菩萨神态安详,嵌了宝珠的双目下视,似乎蕴含无限悲悯。帛带环绕着袒露的上身,鲜艳的裙摆覆座垂地。
姬长野追随母亲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长眉细眼,面容清秀。细察之下,高坐莲台的佛像与长跪于前的信徒,其貌,竟然有七分相似。但他并不吃惊,反而微微扬眉,踌躇道:“娘娘喜欢,儿就命人将大周所有寺庙里的观世音菩萨,都雕成这样。”
比起崩于春秋鼎盛之际的大儿子姬长缨,小儿子姬长野的确更会讨她欢心。童太后摇了摇头,盯着那佛像良久,才重新开口,怏怏道:“不必了,劳民伤财。”
“北方的虏患日益严重,你既然做了大周的君王,就要学会顾全大局。想你大哥一统南北,终结了姚虞失鹿后中土长达百年的乱世……”
“长野,你也得争气才是。”
姬长野顿了顿,颔首应:“娘娘教训的是,儿明白。”
“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你是咱们大周的官家,眼光要放得长远,心里要念着百姓。”童忆拨动紫檀佛珠的手一顿,淡淡道,“姬璟,就放过去吧。”
“你的儿子里,最小的姬柏都十三了。他才不到五岁,争不了什么的。若你还不放心,一直养在大相国寺里头就是了。”
“等到了年纪封出去,做个好吃懒做的亲王,也能全你的名声。”
姬长野连连称是:“是。这件事,儿都听娘娘的……”
自姬长野继位以来,关于他得位不正的谣言在就从未停止,一度甚嚣尘上。堂堂天子、大周官家,成为市井说书人话本里含沙射影的对象,成何体统?
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姬长野深知,这治水,不能堵,只能疏。所以,尽管朝野议论纷纷,他也没有怎么去管。不过先皇年长的两个儿子,却都难逃毒手。
至于这姬璟……
从令自己窒息的佛堂离开,姬长野深吸一口气。都都知陈保提灯迎了上来,瘦削的脸庞抽动:“陛下。”
他的嗓音嘶哑,压着同人低语时,像条蛇在耳边吐信子:“大相国寺那边,还要动手吗?”
姬长野抬起头,望着天上那轮残缺的明月,眯起眼睛:“娘娘发话了,朕不能不听。天子,要心怀万民,要恩泽四方。”
“大哥膝下……就剩这一个儿子了。”
他收回目光,扶着腰间养出的肥膘,沉声道:“也罢……一个常住庙里的小娃娃,养废了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陈保点头应下。
“权且留他一条命,叫人盯紧点。”姬长野负手走向不远处噤声的仪仗,在夜月明灯下,自言自语道,“良辰苦短,要不是姚氏那厮想不开……认侄做子,又有什么为难的呢?”
“可惜、可惜……”
——
春雨夜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宿。天明时分,还有残存的水在顺着瓦垄嘀嗒。守在姬璟床前的乐岚醒来,揉着酸痛的胳膊起身,准备打开的窗子,给屋里通通风。
墙角,被雨水洗过的那几竿竹子愈发颜色鲜翠,院子里铺的青砖也给浇得明如镜。随着窗户大开,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淡淡的土腥混着草木的清香,味道算不上好闻,却令萎靡的乐岚精神为之一振。
直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两声,驻足窗前的她才回神。东厢的灶房里,米面柴油一应俱全。她昨夜给姬璟熬药时顺带煮了一锅粟粥,热一热就能吃。
这样想着,乐岚也就不着急了。她抻了抻腰,将皱巴巴的衣裳扯了扯。然后转身,去取包袱里的桃木梳。乌黑的发丝披垂,如墨色绸缎展开。云翳未散的黯淡天色下,木齿正轻啮着流动的光。
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姬璟睁开眼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陌生的环境,眼生的女子,窸窣的声响……
他尝试动了动。
四肢酸痛无力,眼皮重若千钧。好像有谁跑到他的五脏六腑里放了一把烈火,而那火,正顺着他的血液焚烧他的经络。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身体各处都在隐隐作痛,脑袋也又胀又晕。
“……”舌根发苦,喉咙干涩,姬璟艰难地张开一条缝,却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出一点声音。
水滴沿着屋脊滑落,掉进檐下积水的小凼里。短促的“咚”声此起彼伏,恰好将姬璟微弱的呼吸全部掩下。直至余光瞧不见那道模糊的身影,他也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姬璟无法,只能躺在床上,在疾病对自己的折磨稍懈时,缓缓转动脑筋。但他毕竟年幼,又病了三五日,期间也无人照顾。虽说宫人们没在明面上苛待,不曾少了他吃穿,可小孩子能力终归有限……
过分虚弱的病体令姬璟神思迟滞,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肚子却率先醒了过来。胃里的空气被赶来赶去,发出细微的叽咕声。姬璟潮红未退的脸上,绯色洇得更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廊下的滴水变得声疏疏无几时,那个女人才去而复返。
熬得浓稠的小米粥是金黄色,黏糊糊的,散发着最原始的谷香。饥肠辘辘的乐岚被勾得食指大动,将锅底都给刮了个干净。待端到屋子里用饭时,她刚喝了两口,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注:
三国·曹植《说疫气》:“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都都知:宋代宦官最高官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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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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