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化合,万法皆空。”垂眸的怀远双手合十,用淳厚的声音低低道,“太后娘娘,人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
童忆不置可否,语气淡淡:“可比起那些失去的,老身所得到的,分明更多。”
“菩提本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怀远不卑不亢:“若是太后娘娘能够自渡,就不会问出这种话了。”
“自渡?”
她这一路走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负了多少青年才俊,玩弄了多少阴谋诡计,才换来如今的举足轻重。良心这种东西,早就耗没了。
英年早逝的丈夫,文武双全的长子,言听计从的次子……若自己不是女子,不需要光鲜亮丽的皮囊,也能同男人一样纵横捭阖。借着太后的身份参政,跟当皇帝比,终究不是一回事。
可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童忆紧盯那尊佛像,双眼失焦。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晃过无数鲜活的面孔。待远处传来浑厚悠扬的撞钟声,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怅然若失道:“你说的,老身还是不明白……”
“今天就到这儿吧,老身有些乏了。”
“是。”
前朝与后宫交界的天音阁里悬挂的那口大钟,除了特殊时期,只在早朝和黄昏时敲响。寅、酉正时,各撞二十二下。每一下都代表大周一路,又称“二十二番”。
怀远从礼佛堂中出来时,宣告申酉交替的二十二番尚未击完。低沉而连续的鸣响越过复道、翻过高墙,荡进耳朵。虽比不得山寺中的杳杳梵音,却也能洗涤心灵。
送他出门的是皇太后身边的司宫令张静,这位跟在太后身边二十余年的老嬷嬷,于宫中很是得脸。她叫住了道谢后转身的怀远,布满细纹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师父留步。”
“官家要见你。”
“是……”
价值不菲的龙涎一向受帝王偏爱,福宁殿长久地焚着,四溢的幽香在跨过门槛时涌了过来。怀远跟在引路的小黄门身后,眉眼微垂,并不在意当值的年轻宫女们投来的好奇的目光。
今上姬长野与太祖皇帝姬长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人身量、容貌酷似,但气质却孑然不同。这一点,怀远在许多年前就发现了。
本朝跪礼多在隆重场合使用,无论公卿奴婢,素日见驾福身即可。怀远规规矩矩地欠身,对御案后明黄色的人影,恭敬道:“小僧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长野咬下美艳宫女喂过来的酱羊肉,在嘴里咀嚼片刻后,才意犹未尽地开口:“赐座。”
保持着鞠躬动作半晌的怀远恍若未觉,姿势板正。直到这位阴晴不定的官家开了尊口,他才站直了身子,态度恭谨:“谢陛下。”
小黄门抬来黄花梨木圈椅,他再次谢恩后,缓缓坐下。姬长野挥退左右侍婢,端起案上的夜光杯,轻轻啜了一口葡萄美酒。他打量着对面低眉顺眼的怀远,心情莫名舒畅:“得亏大娘娘今日结束的早,不然,朕想见师父一面,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慧吉大师安好?”
“回陛下,方丈仍在带病修行中。除了送膳洗衣的两位侍者,我等皆不得见。大概,还是老样子。”
姬长野笑了笑,脸上横肉颤动:“不愧是皇兄引为知己的大德,果然重情重义……大娘娘可问起他了?”
“太后娘娘的确在小僧入宫那日问起师叔的近况,小僧也是如实回答。不过师叔的病,却是老毛病了,并非为先帝举哀所致。”
姬长野浓眉一皱:“哦,那是得好好修养。只是,大相国寺方丈一职事关重大,慧吉大师久在病中,如何理事?”
“师叔闭关前,将寺务全权托付给了小僧。小僧幸不辱命,代行职权的这一年半载里,尚未出现纰漏。”
“原来如此……”姬长野掐着自己日渐圆润的腰,用指节轻叩革带上的云龙纹玉方銙,“倒是朕瞎操心了。”
“能被陛下挂念,是师叔和大相国寺的荣幸。”
“天下万民,朕都挂念。”
姬长野停下手中动作,掌着扶手坐正了身子,眯着眼睛道:“朕问你,朕那侄子如何了?”
“托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洪福,那孩子已转危为安,暂无性命之忧。”
“如此甚好……”
“多亏你们照拂,小璟才能病愈。朕和大娘娘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姬长野关切道,“既然他已大好,还是接回来吧,大相国寺毕竟比不得宫里。天潢贵胄久居山野,朕也会叫人诟病。”
怀远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仁心,小僧却有个不情之请。”
“哦?说来听听。”
“小僧看这孩子与佛家颇为有缘,想收他为弟子。”
“放肆!”
姬长野闻言色变:“姬璟乃先帝之子、朕之爱侄,身份尊贵,岂能入汝空门?”
“阿弥陀佛,陛下息怒。”怀远将姿态摆得愈发低,“太后娘娘给小僧看过五皇子殿下的八字,此子命格孤煞,易妨血亲。留在宫中,实有大大的不妥。”
“退一步讲,陛下纵有天子气相护,然万乘之尊岂能置险?”
“更何况,太后娘娘和诸位贵人,并没有陛下这样的气运加护。”
虽然知道这些话是无稽之谈,但被抬了几句的姬长野还是心花怒放。不过起居郎还在屏风后,事无大小、迹无善劣,都是要被记录在册的,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姬长野叹了口气,一脸为难道:“朕倒是不怕,只是大娘娘年岁渐长,身子大不如前;后宫里的嫔妃,还盼着给朕开枝散叶……”
兄弟虽然在脾性、外表差距巨大,但在子息一事上,却是出乎意料的一致——同样的艰难。
怀远毕恭毕敬:“就算为了五皇子好,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小僧刚刚说的。”
“入室弟子?”
“记名即可,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中有佛,不拘形式。”
“让小璟做你的记名弟子?”
“是。”
“大娘娘点过头没有?”
“已得太后娘娘首肯。”
姬长野缓缓起身,绕过御案,亲自扶起怀远,郑重其事道:“既然如此,只能委屈小璟了……还望大师看在朕这个做叔叔的面子上,对他多加照拂。”
怀远颔首,并不直视天子的眼睛,自然也看不到姬长野阴鸷的目光:“陛下宅心仁厚,我佛慈悲为怀,小僧不敢不谨遵圣命。”
“只是监寺事务繁多,怕是难以抽出时间教导这孩子。”姬长野松开手,叉腰道,“朕听说慧和大德门下,除师父以外,还有两名弟子?”
“回陛下,确有此事。小僧还有怀仁、怀季两位师弟。”
“怀仁师父吗?”
“朕好像听说过。”想起大相国寺里这位主动投诚的和尚,姬长野忽然笑了。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如果旁人见了,定会望而生畏。
“你们师出同门,想必于佛法上的领悟也差不离。师父肩上的担子太重,最好找个人分担一些。这样吧,由朕做主,让怀仁去给小璟做老师好了。”
怀远面沉如水,点头应下:“谢陛下|体恤,小僧替师弟谢恩了。”
“哪里话?”姬长野摆摆手,对他恭谨有加的态度很是满意,“天色已晚,师父明日还要应召给大娘娘讲经,朕就不留了。”
“来人。”
外头的小黄门应声而入:“陛下。”
“送怀远师父回去,吩咐御膳房仔细预备斋饭,切不可怠慢。”
“遵旨。”
怀远欠身告辞:“多谢陛下,小僧告退。”
——
鸿胪寺的补授文书下发后,怀仁从大相国寺知客一跃成为僧录司的讲论首座。虽然是有名无实的虚衔,但足以令怀仁沾沾自喜。毕竟,这是来自皇帝的褒奖,一种特殊的荣誉。
就连怀远,也不得不因为这道旨意,将他在寺中的职务往上拔了拔,改任为藏经阁阁主。
“恭喜师父,得官家青眼,熬出了头。”徒弟弘德一脸谄媚地替他捶腿。
“这才到哪儿?”怀仁饮了些酒,这会儿脸通红。他打了个饱嗝,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满面油光道:“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大相国寺是先帝为了造势,一手扶持的。在崇佛的大周,地位举世无双。”
“可现在坐朝的,不是先皇的儿子,是先皇的弟弟。”
“打始皇帝一统天下后,就没几个兄终弟及的例子了。哥哥越是正统,弟弟越是无理。所以,今上的心思并不难猜。”
“只是太后娘娘还活着,她老人家不欲大相国寺变动。不过,太祖皇帝给自己编了个佛陀转世的身份,官家肯定也得有一个。”
“啊?”
见弘德听得糊涂,怀仁轻嗤一声:“蠢货!咱们德高望重的方丈闭关多时,除他以外,最有资格站出来配合官家的怀远无动于衷……所以,官家迫切需要一个跟怀远资历相差无几的人站出来。”
“而你师父我,就是眼下,第二个有资格替官家‘造谣’的那个人。”
注:
唐·惠能《菩提偈》:“菩提本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大德:一意指高僧,佛教中对年长且德行高尚的僧人的敬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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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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