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共枕

房间实在太小,谢执满身清凉水汽蓬勃地铺面而来,顷刻间浇灭宁轩樾心头的烦躁。

水珠断续地从湿发间滑落,沾湿的中衣紧贴在他后背,勾画出小将军挺拔的脊骨。

他比过去清减不少,一打眼,简直如一柄薄刃的刀。

未及宁轩樾找到话茬,谢执捞起丢在床头的外袍,淡声道:“我去外面凑合一晚。”

宁轩樾一把扯住他中衣衣袖,“你能去哪儿?”

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谢执又恰巧转身,衣袖“嘶啦”扯下半拉。

要断不断,要留不留,就这么颤颤悠悠地藕断丝连起傻眼的二人。

谢执吞咽了一口,使劲拉拢松脱的衣襟。

又听“嗤”的一声,衣袖彻底断了。

宁轩樾匆匆忙忙把断袖往他怀里一塞,连袖带人摁到床边坐好,拢上轻裘,随即从怀中摸出荷包,拣出香料丢进暖炉里,物尽其用地燃起那几星碎炭。

屋子小的好处这便体现出来。不一会儿,谢执背上湿濡的凉意都被烘暖,暖香逸散开来,同肩头轻裘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出门风餐露宿的决心没骨气地缩回三分。

宁轩樾对琐碎事极细致,将侧窗打开一条缝才走到浴室门边,临了又不放心地探头道:“你先别走,我有事同你商议。”

谢执蹭在暖炉旁,打了个哈欠,闻言迟钝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哦。那我等你。”

他身体不比从前,快马疾驰一日已疲惫不堪,起初贴床沿坐得笔挺,待宁轩樾回屋,他已不知何时斜倚至床头,半阖的眼皮不安定地簌簌轻颤。

谢执仍抱着外袍不放,像抱着他的刀,下一刻便能睁眼挥刀而出。

宁轩樾心底一软,悄声走近将他怀中的衣袍抽出。

谢执双眼陡然睁开,反手凌厉地扣住他手腕,轻裘遮挡下的膝盖已绷紧抬高——

“……璟珵?”

他面上的寒意与困意搅和在一处,凝滞片刻,忽地松弛下来,漏出半个哈欠。

“抱歉。”

小将军收回他的爪子,抹了把脸,漏出一丝倦色。

“方才你说有什么事与我商议——宁璟珵你做什么?!”

谢执双目圆睁,六分困意惊散了十分,翻身欲走,刚直起腰便被宁轩樾一勾腿掀翻在床,拎起薄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缺衣袖遮蔽的半截小臂紧贴住身旁那个混帐,成年男子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肌肤熨烫至心尖,烧得他心慌意乱。

战场伏击时脸贴脸的情形都司空见惯,可两个人大男人共挤一张窄床的情形为何诡异如斯?

谢执悚得寒毛倒竖,使劲一挣,不堪重负的床板“吱呀”叫唤起来。

这一声在窄小而寂静的房中可谓荡气回肠。

宁轩樾面上极平淡,好似全然没注意到僵在一旁的某人,不紧不慢地往床边让出半人宽的空位。

“明日还要赶路,不休息好如何使得,平白拖延行程。”

如此若无其事,反倒显得谢执无事生非。

“还不是兰恩寺里他亲……碰我手腕闹的。”谢执半缕心思纠缠在当下,剩余半缕心不在焉地盘旋,“这混帐现在见谁都撩两句闲,何必放在心上。”

他看着半截身子委委屈屈落在床外的宁轩樾,三分戒备不禁软化作五分过意不去,叹了口气拍拍二人间的空隙,“知道了,你也过来点吧,再往外半寸都该掉下床了。”

屋内很静。宁轩樾看了他两眼,真就一言不发地吹熄烛火,靠向床中央。

暖炉中那搓碎渣似的炭火“噼啪”一闪,彻底燃成灰烬。驿站单薄粗糙的棉花被难敌冬夜凛寒,热气没来得及将谢执捂透便开始消退,唯一的热源来自身旁那人。

谢执下意识想贴过去,最终还是将被角往颈窝掖了掖,半闭上眼,“所以你要说何事?”

耳畔窸窣一阵,接着宁轩樾在薄被下摸索到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一件物什。

对方温热的指腹同他一触即分。谢执倏地睁眼,抽手举至眼前。

侧窗窗缝泄入一痕月色,流淌于掌中小巧的白玉环上;玉环残留有原主的体温,带着几分重量轻压住掌心。

“这是什么?”

宁轩樾伸手捏住他指尖,示意他轻抚磨平处的镂刻,“我的私印。”

两束视线交汇于环内流转的月光。宁轩樾颇具分寸地松手,任由谢执慢半拍地蜷起指节。

玉环精巧,借助月光勾勒,才辨认出细密镌刻的皇家钤印与“端王璟珵”四字。王侯私印,于朝堂政务或许不够正式,在某些场合却能比官印更有效用。

谢执微讶,“你的私印,给我不合适吧?”

黑暗中看不真切,宁轩樾似乎是弯了弯唇,声音里染上几分笑,“你现在是端王府的人,有什么不合适的。”

谢执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宁轩樾任他思忖片刻,又乘胜追击道:“谢亲卫,拿着吧,万一有人问起,你行事也方便,日后用不着了再给我便是。”

谢执攥着玉环不语,直到“端王璟珵”四字在他掌心印出浅浅的凹痕,他才收手入怀中,轻声道:“多谢。”

白玉环滑至胸口,与他贴身存放的半枚朔北虎符悄然相碰。

虎符材质特殊,是永远捂不暖的冷铁所制,而白玉入怀少顷,原主的温度便融于心头,熨帖地镇守他渐渐舒缓的心跳。

宁轩樾听着身边人的呼吸逐渐深长,本以为他睡着了,刚侧过半边脸,忽闻他满含倦意问:“这就是你要商议的事?”

这一问问得宁轩樾措手不及,漏出实话,“……是。”

谢执眼也没睁,鼻腔呼出一口气算作笑,话音低微得如同呓语。

“骗子。”

宁轩樾手一动,想摸鼻子,又怕被子里的暖意泄出,强行忍住。

隔了片刻,他索性完全转过脸,盯着谢执侧颊开口,“其实还有件事。”

谢执轻哼出一声鼻音,示意他有话快说。

宁轩樾问:“那天你说有时会想起我,是想起我什么?”

晦暗光线中,谢执眼睫上的月痕随眼皮微掀而轻微颤动,似是表达了他对大晚上问这种问题的不解。

饶是如此,他还是带着浓重倦意答:“兵尽粮绝的时候,想想你正在永平吃香喝辣,便能气得多砍一个敌军的脑袋。”

宁轩樾:“……”

他不依不饶道:“只是如此?”

身旁的人呼吸平缓,似是睡着了。

寒夜深深,静谧的黑暗令感官分外敏锐,连带他身上极浅的清苦药草香都被宁轩樾捕捉。

这家伙是被药草浸透了么……

宁轩樾苦得心头发紧,刚贴近半寸,他本以为睡着了的人却又呢喃道:“骗你的。惟愿你在永平平安喜乐。”

宁轩樾呼吸一滞,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含混道:“欠你的桃花酒和烤肉恐怕还不上了,你若能乐不思蜀,也能少想起我给你还债了。”

“你……”

宁轩樾一噎,定定看着月下近在咫尺的半边面容,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月影模糊了少年将军的棱角,令他的睡颜显得分外柔和,垂落的纤长羽睫近乎稚气,又被眼尾那枚细痣压住,透出些许肃杀。

半晌,宁轩樾才别过头,艰涩开口道:“可我没法少想起你。”

他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入面前的晦暗,悄声道:“我常常想到你。

“不是为了欠我那一两顿酒,只是想同你一道喝酒了。”

许久没有回音。

他忍不住再次扭头,却见谢执双眼合拢,眉心微蹙,这回是真的彻底沉入熟睡之中。

-

两年前重伤后,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的本事便离谢执而去,夜来多梦,浅眠易醒。

这夜兴许是太过困乏,抑或是窄床上近乎被人拥在怀中似的温度太有安全感,他罕见地一觉睡到后半夜。

微弱月色中,谢执蓦地睁开眼。

他还是做梦了。

梦中分明是九年前江南谢府的场景,宁轩樾却身着婚宴上的吉服,面容与如今无二,含笑注视他从午睡中醒来。

“璟珵?”梦中的他一无所觉,揉着眼睛笑问道,“你怎地不叫醒我?什么时辰了?”

宁轩樾同以往一样探身拉他起来,贴耳道:“七日了,小将军。”

“将军!”

尖锐的哭嚎刺穿耳膜。

“雁门关内已绝粮七日,靠将军下令宰杀的几匹战马难以为继,箭矢所剩无几。关外围攻我们的浑勒蛮子虎视眈眈,鸦杀军前锋弟兄虽硬抗住前几次攻城,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将军!朝中为何至今没有消息?!”

亲兵字字泣血。满城触目惊心。

尚能行动的同袍都强撑着驻守城墙。谢执站在父亲谢岱将军身后,举目尽是血肉淋漓的重伤将士,城内百姓易子而食,哀鸿遍野。

朔北苦寒,城中茫茫冻土掺杂冻血,充斥着血肉残败的腥味。

“将军!从关外至此已三月有余,为何朝廷援军迟迟不至?即便没有援军,为何连兵符也不肯交还将军?”

“周边将领一个个贪生怕死,靖戎令下一个敢出兵相助的都没有,我们镇守北疆这么多年,便是在为这些缩头乌龟舍生忘死吗?!”

……

这些质问,两年前的谢岱没有作答,两年后的谢执仍旧无言以对。

谢小将军沐过江南烟雨,也吃过塞北风沙,未被温柔乡泡酥筋骨,也没被冷铁重甲压弯脊梁。唯一捋不清的执念,唯有帅帐中悬梁三月的半枚兵符。

这半块冷铁硌在胸口,难免时常入梦拷问谢执的肝肠,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无从得知,谢家满门伏尸沙场,看着为之奉上性命与忠义的江山如许,究竟瞑目与否。

……

“谢庭榆。”

“属下在!”

“今夜你携这半枚虎符与战报,快马回京,亲自向皇上禀报军情!”

“……是,属下定不辱命!”

梦中,谢岱将朔北左符递与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难得流露出一丝身为父亲的不忍,“眼下没有多少弟兄能随行护你突围。保重,庭榆。”

……

“庭榆——”

“庭榆,你可算醒了,快起来教我舞刀去!”

宁轩樾的面容霍然现于战场之上。泼溅的鲜血与他面目重叠,乱梦在此戛然而止。

疏月斜照,轻薄光线照亮并肩而眠的人,眉眼皎洁,并无血色。

谢执无声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

梦境残余的光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力闭了闭眼,伸手入怀,紧紧攥住体温都捂不暖的朔北虎符。

旋即一愣。

他忘记怀中多了一枚宁轩樾私印,手一拢,将之一并握在掌心。

玉环与虎符贴在胸口,一温一凉,一圆一缺,泾渭分明地放大着同一束心跳,搅乱了同一人的梦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道姑小王妃

在全A男团中假装Alpha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南风不竞
连载中水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