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终于注意到站在她身旁的宋晩意，嘴角的弧度愈发深，以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你将她带过来，我就告诉你。”狠厉的目光中隐隐约约闪烁着些许悲情。
她似乎伤得极重，见她连双手都抬不起来，宋晩意觉得她也没了威胁，便走过去将三姑娘带到她跟前。
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住，尤氏咬着牙奋力支起身体，颤抖着双手紧紧拽住三姑娘的双肩。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立刻被这举动吓得嚎啕大哭。
她却勾唇笑了，紧盯着三姑娘的眼睛温柔地说道：“因为我呀，要让你尝尝我当年所受的所有痛苦，亲人惨死，孤苦无依，生不如死。”
一字一句，戳人心肺，似是对三姑娘的诅咒判词，又似乎是对她这飘渺如烟的一生的感慨。
婢女孟氏，贼心不改，屡次偷盗王氏宅邸，被王家大公子失手打死。念其心无本意，故无罪无责。
宋晩意忽的想起卷宗上的记载，诧异地看向尤氏：“你是孟氏之女？”
尤氏笑了，得意地笑了：“正是。”
“明明是你母亲犯了错……”
“才不是！！！”尤氏顿时冷下脸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母亲孟氏，二十年前来了这宅邸做了个小婢女，本就是维持生计，奈何却被那王氏看上，他竟然侮辱了……”愤怒的声音变得颤抖不安，小声的抽泣声却让人感到刺耳。
她继续说道：“我就是那个孽种，母亲怀了我后被王夫人发现，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老来得子是王氏竟然重视起来，心中也动了将她抬为姨娘之意，母亲生下我后，王氏见是女儿，从此不管不顾。王夫人得了机会，为了发泄心头之恨，日日派奸人侮辱我的母亲，母亲为了护着我毫不声言半分。哪料那大公子渐渐长大，在我七岁时，他见母亲生得貌美，野性大发，母亲不从，他竟然下手打死了母亲。王夫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宝贝儿子打入牢狱，便派人偷偷将我绑起来丢入河中，可事实证明，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
毫无起伏的声音显得冷漠，似乎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句句温柔，却狠狠地打在人心上。
旁边几个老家丁下意识往后靠了靠，心虚地低下了头。
眼底的凌厉渐渐变得柔和，还带着一丝同情与惊讶，看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宋晩意忽感脑袋一片空白。
“你说，他们该不该死？”苍白的脸抬起来看着宋晩意。
孟氏如此，又有多少无名无辜女子惨死在这里。
尤氏的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她终于没了力气，拽住三姑娘的双手垂落下来。
三姑娘挣脱了束缚，惊恐快速地躲在宋晩意身后。
可她的目光仍然紧紧附着在三姑娘身上，她忽而仰天大笑，抽搐得更加厉害，倒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胸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宋晩意吓了一跳，忽然瞥见她手上不知道何时消失的白色手帕，顿时反应过来，立刻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粒药丸，跑上来捏住她的脸，想要把嘴掰开，却发现她使足了劲保持牙关紧闭。
原来秘密便是这曼陀罗的解药。
尤氏得意洋洋地笑了，似乎是在对胜利的微笑。
“我赢了。”她紧咬着牙，奋力从牙缝中小声憋出几个字，终于停止了颤抖，静静地躺在木板上。
忽而一阵风飘过，吹起的红衣裙摆被那破旧的木板勾住，“嘶”的一声便被撕破了，红色的布料散落到地上，又随着风吹散了。
宋晩意颤抖着松开了双手，顿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如果她没有那么冲动地跑进去，按照叶南风的计划，事情是不是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宋仵作。”
她闻声抬头，只见叶南风静静地俯视着她。
他长叹了口气，将她扶起，又吩咐人将尤氏的尸体抬了下去。
片刻，人都散了，王氏宅邸变得寂静无声，似是失去了生气。
见宋晩意一路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叶南风似是有些不习惯，他打破了沉默：“宋仵作饿了么？”
宋晩意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他，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叶南风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明月楼走。
“叶大人。”那店小二远远瞧见了叶南风，赶紧迎了上来，又瞧见一旁面色低落阴沉的宋晩意，声音顿时变得比以往小了些。
“要明月包间。”
“好嘞，您这边请。”
两人跟着店小二上了六楼，穿过一条长长的长廊，终于在一个包间前停下来。
推开门，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张精致的圆桌，圆桌前有个特别大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难怪叫明月包间，原来是明月楼的招牌之一。
片刻便上齐了菜，屋内的人都散了去，只剩下宋晩意和叶南风两人面对面坐在圆桌前。
“大人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语气闷闷的，似是还带这些责备与讽刺。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怎么能立刻安稳地坐在这享受。
叶南风微微一笑，看着宋晩意问道：“宋仵作觉得我应当如何？难道要因此闷闷不乐，食不下咽吗？”
这话倒是让宋晩意愣住了，这话虽直白粗糙，可却是在理的。
她长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月亮感慨道：“原来盛京之下，也有这么多不堪。”这话似是对死去的尤氏说的，又似乎是对死去的父亲说的。
“万物之事，自有定数，是邪是正，谁又能肯定地判断？”叶南风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方才的事你不必放于心上，也许死亡对于尤氏来说，是一种解脱。”
宋晩意微微一愣，原来高冷无情的叶大人也会安慰人。
忽而脸上又泛起微微的红晕，竟然如此轻易被他看穿内心的心思。
她轻咳了几声，埋头吃饭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见她恢复了常态，叶南风并没有再继续说话，也闷不做声地用晚膳。
一个时辰后，两人便并排地出现在了街道上。
夜晚的京城是热闹的，又因快要到中秋，街边更是挂卖起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照亮了整条长街。人声鼎沸，却不能打破两人的沉默。
叶南风忍不住偷偷垂眸瞥她，又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再打扰。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大理寺，宋晩意拜别了叶南风，便匆匆往东院的方向走。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叶南风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悦，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往自己屋走去。
远远便看见了守在东院门口等待的茯苓，宋晩意赶紧走上前去。
“你怎么站在这儿？如今秋天风大，以后就不必在门口等我了。”宋晩意伸出手去握住茯苓冻得苍白的小手，又给她搓了搓手，拉着她往屋里走。
“那怎么行？一整日看不到姑娘，奴婢都快担心死了。”稚气的脸上眉头紧锁，带着浓浓的忧愁。
宋晩意哭笑不得，立刻拿起圆桌上的暖炉塞到她手里，取笑道：“如今才是秋天你便被冻成这样，若是冬天还得了，待我回来时岂不是只能看到一个雪人了？”
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茯苓抖动的身体也停了下来。她小声应道：“奴婢知道了。”
“走吧，奔波了这些时日，还没能好好沐浴一番。”宋晩意捏了捏茯苓的鼻头，笑嘻嘻地推了推她。
茯苓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欢快声：“都准备好了，姑娘随我来。”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主屋，往东侧屋走去。
眼角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宋晩意的脚步顿时加快了不少。
叶南风透过小门，见她忽然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知道她是看到了他。
如此慌慌张张地假装没有看见，他有这么吓人吗？
宋晩意才走进东侧屋，便立刻转头看着茯苓认真地说道：“茯苓，日后把那小门关了去。”
“为何？姑娘不是一向喜欢四面通风？”茯苓有些疑惑不解。
宋晩意微微一愣，赶紧掩饰住心中没来由的慌乱，缓慢地说道：“旁边便是叶大人的住处，时常开着个小门，倒是有些暴露**的感觉。”
茯苓点了点头，也觉得有道理，便应了下来。
继续往里屋走，可以看见里面摆着个大木桶，里面已经放好了热水，水上洒满了兰花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奔波了几日，奴婢今日特地备了兰汤为姑娘洗尘，这秋日瘟疫不少，也能驱邪护体。”
茯苓熟练地将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褪去，扶着她直到她坐在木桶中，又坐在旁边为她梳理青丝。
心中的不安与疲惫此刻全都散去，脑袋里空空的，宋晩意惬意地闭上眼睛，心中又想起事情来。
如今也算是名正言顺成了大理寺的仵作，话说那卷宗库中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对了，早上心中着急，还没来得及将那卷宗归放到原位，若是被叶南风发现，恐怕得起疑心，说不定又将她赶出去，那还如何查爹爹的案子？
原本平复的心情愈发忐忑不安，本来想着明日再去好好查查，现在看来今夜是非去卷宗库一趟不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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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06章 正邪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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