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军中一切事后,墨荧惑站在营帐门口,冷冷地朝东凉上空望去。自打她听书容说公良忠去追击香娘子时,便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这不安并不是莫名出现的感觉,墨荧惑知道,久经战场的人,天天与死神打着招呼过日子,对于危险会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作为云昭军主将,她的感觉比其他将士们更加深刻。
“赵澍。”墨荧惑凝眉唤道。
无人应答。
她回过头,发现营帐空无一人,才想起,方才赵澍说有事,暂且离开一会。难道,他也察觉到了,公良忠那边有危险?
“来人!”墨荧惑几步拿起银枪,正准备率领一对人马前去,还未走出营帐,士兵突然跑进来,声音惊恐颤抖地说道,“将军,公良副将他们……”
他话还未说话,又叫两三个巡逻兵卒,扶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走了进来。
全身是血的士兵怀里抱着一个木箱子,双目呆滞,见到墨荧惑,双腿“啪”地一声身子软软跪下。
他好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才走到墨荧惑营帐,此刻见到将军,总算可以把死撑的气力全泄除了般,只是,抱住怀中的箱子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紧着,生怕一松点力,那箱子就掉了。
墨荧惑看了箱子一眼,目光冷冷地落在士兵身上,看不出他任何情绪,只是简单地问了句,“公良副将呢?”
士兵慢慢回了神,却是语无伦次说道,“几万匈奴人,埋伏在东凉,突然杀了出来,全身……黑盔甲,打了三天三夜,全军……全军覆没。”
墨荧惑似乎早料到,双眸凛凛地盯着面前士兵抱紧的箱子,箱子缝隙间隐隐约约的血迹,黑红依稀着浓烈的铁锈气味,声音异常冷静,“把箱子打开。”
士兵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
墨荧惑缓缓地转过身去,她的表情,平静如水,只是双手拧成了拳头,一对乌黑莫测的深渊阴雾缭绕,在那清秀的脸庞上对比明显无比。
一旁的士兵看着面前始终未有一丝情绪起伏的将军,却是不知为何,不敢再多看一眼。
“长公主。”一无力小心翼翼的声音飘入墨荧惑双耳。
她没有转过身。
一切来得那么如此猝不及防,就如同龙大将军那次般。开始了,是吗?墨荧惑仿佛看到了那个苍老等待的背影。
书容站在营帐门口,一直不敢走进去,见墨荧惑没有回复他,他又轻声叫唤了下。
“长公主。”
这声音如此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恳求与期盼,可只需要一根稻草微微一压,便能轻轻松松地将这声唤打入永不超生的无底洞。
“墨荧惑。”书容始终站在营帐门口,他的声音,有点呜咽,有点颤抖,却始终不敢绝望。
墨荧惑终于转过了身,她一步一步走到书容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将军的口吻,郑重地说道,“书副将,给公良副将料理后事。”
说完,她便走出了营帐。
月黑,无风。
墨荧惑静静地抬头看着,只有长庚微烁的夜空,她像先帝那样,负手伫立,双眸深似水,似要将她囚禁在这一湾浅得不能再浅,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
几年征战,总算打完了,可她也知道,一切方才开始。
不过,她心里还是存着侥幸,与公良忠和书容三人,至少有所准备,至少回京城再去烟兮楼喝几蛊。她闻到一阵飘香骨头汤面味,心猛地一惊,缓缓走到后方火头军营帐处。
“将军。”士兵忙拱手道,连忙掀开营帐门。
四碗长寿面,整整齐齐地摆在桌案上,几片白肉,几片青菜,骨头熬制的汤味,香飘四溢。几个火头军面面相觑,显然已经知道公良副将遇害一事,这四碗长寿面已然煮好不久,却是不敢按书容吩咐送到将军营帐去,也不敢倒掉,也不敢自行吃了。
炊事兵虽然平时不用上战场,主要负责将士们吃饭问题,可也是云昭军一支后勤军队。说来,他们才是与各位将士相处最多的。公良副将平时虽总是绷着一张脸一身神经,兴许出身相近,对将士们也很友好,将士们与他几年来已然有种兄弟般情感在。
此时,炊事兵们端着一桌悲伤哀痛,又端着一桌不知所然,见将军进来,一眼便扫到桌案上四碗引人瞩目的长寿面,难过苦闷中又端起一桌惊慌失措。
墨荧惑却未留意到火头军们种种复杂情绪,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双箸子,指了指几碗长寿面,轻声说道,“本公主还未进食,把面端过来,我吃了吧。”
当头炊事兵长得高高瘦瘦,活像一根筷子,连忙朝其他炊事兵使了个颜色,将桌案乱七八糟的果蔬肉类等东西收拾起来,军旅生活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粮食都是充分利用,绝不容半点浪费,哪比得上平常人家。
火头军的营帐与庖屋比,除了大,剩下的都是寒碜了。自东凉降后,尘城的百姓给军中送了些许腊肉果蔬,火头军桌案才丰富起来。听闻今天将军回来,又是大胜,本要做些好吃的,没想到……
火头军们硬是给墨荧惑腾出了个地方。
墨荧惑什么都不说,认真地用筷子,夹起长寿面,不一会,便把一碗面吃完。
接着,她端起第二碗面。
……
第三碗。
……
一旁的火头军们个个都不敢出声,营帐里静得只听见墨荧惑吃面的声音。
第四碗,她刚准备端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然拿起了那碗面,墨荧惑看到那手,不知为何,立马就知道,是赵澍来了。她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异常的轻,却也异常的清晰,右手依旧紧紧拽进箸子,“别浪费,军中生活,苦得很。”
赵澍静静地看着垂下双眸的墨荧惑,六感异常敏感如他,也听不出墨荧惑声音有任何点情绪,不见悲伤,不见愤怒,不见仇恨。一个人,到底得经历多少起落不安,才能在悲痛欲绝前自然流露得如此平心静气,又让人心疼不已。
他未多说一句,只是小心翼翼地从墨荧惑手中将筷子抽了出来,端起那碗长寿面,食不言,细嚼慢咽地将一碗面,连汤带底,饮得一干二净。
待他吃完,墨荧惑才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火头军们的营帐。赵澍放下碗筷,朝炊事兵们微微颔首,便跟着墨荧惑走了出去。
二人走出营帐后,一个脸庞如盘子般扁平的火头军仰着头,凑近他们那长得如筷子般的长官,不解地问道,“将军,她有那么饿吗?一口气吃了三碗。”
筷子长官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懵逼,“赵公子好像也很饿,怎么这二人,还争着一碗面吃的?”
……
墨荧惑缓缓走回自己营帐。云昭军营,一切如常,只是,今夜,好像比往常,安静几许。空荡荡的营帐,书容与士兵们全离开了。
赵澍轻轻地走到他身后,有顷,才有点局促地挤出简短一句话,“将军,节哀。”
墨荧惑叹了口气,她发现,只有赵澍与她二人在时,她才会不觉地在陈年习以为常深藏七情六欲心底,悄悄裂开一个缺口,让那窒息透出点气来。
“赵澍,你知道吗,第一年我带兵攻打南晋,误入敌军设计陷阱,一万将士,拼了命为我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万人,只有我和公良忠活了下来。当时,公良忠背着满身是血的我,踏着云岫国将士的尸体,冲出了敌阵。可笑的是,杀红眼的我,还想冲回去救他们。”
赵澍静静地听着。
“当时,公良忠只是淡淡地说道,将军,上了战场,你不仅要做好随时送命的准备,更要习惯,你身边的将士们,忽然死在你面前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想,我是习惯了。云岫国朝堂收到的永远是长公主战无不胜,云昭军所向披靡的捷报。可是,谁知道呢,长公主的性命是无数袍泽用淋淋鲜血和森森白骨护着的;云昭军这一称号,又索了多少云岫国将士的魂灵。”
“赵澍,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打了一辈子的战了,好久好久了,可又恍惚,短暂得不过几年光景的事。”
墨荧惑一直说,她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应,她也知道,赵澍不会多说什么。他不过前来相助,帮忙消灭石灵国,至于别人的生死与牢骚,对比起来确实无关紧要。不过,他在听,墨荧惑便觉得,一切的悲伤总算有了个微乎其微的出口。
几年来,墨荧惑总觉得浑浑噩噩的,周遭诚服全是为荡平石灵国做准备,有时她会给梦魇着,当真正深入北疆时,五年征战兴许只是过眼云烟。朝野上下等的是一个光鲜亮丽战功赫赫的长公主殿下,云昭军仰仗的是一个渊图远算杀伐决绝的将军,只有她自己,硬撑起一方恐惧深埋然后没日没夜地等。
确实,开始了。刚开始,便无声无息地拔了她左臂,未给她做任何挣扎。
“赵澍,你知道吗,有的人受过太多太多苦了,但凡有人待他一丝尊重,他便能以命追随。”
“赵澍,你是不是一直疑惑,为何父皇让你们寻找的人不是云岫国皇帝,为何长公主成了将军。不是长公主有多厉害,皇弟即位时,朝堂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沧海横流,我若不出战,能稳住朝野吗。皇上的长姐在战场上多杀一个敌人,他的位置便能稳多一分。庙堂不稳,周遭不服,拿什么去和石灵国拼。”
“皇兄常来信说,文武百官,勾心斗角,每日权衡各方,早是精疲力尽。我何尝不知道,几年这样的打法,国库差不多给打空了。皇兄把他内库里的钱都用在打战上了,苦不能苦将士,穷不能穷百姓,想是他白了许多头发励精图治,才有了云岫国后方有粮,朝堂渐太平的局面。帝王之术,社稷治理,我自认远不如他……”
墨荧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又说了多少话,她像是要把这五年的苦楚一股脑地全吐出来。
“赵澍,你或许不知,自打你来了,近月,我心里总有一团火,热热地,燎燎地迫不及待想直烧到石灵国深处,去看看令父皇惶恐不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方才,我突然……”
墨荧惑没再说下去,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谁都可以悲伤,唯有将军不能过多。
“至少,过了今天。”
……
墨荧惑微微垂眸,轻声询问道,“赵澍,你还在吗?”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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