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法尼斯，黎明前悄然无声下起小雨，石灰质地的路面氤氲着潮气，空气中弥漫着墙角青苔和雨后沥青的刺鼻味道，闻起来有些苦涩。
晨间微曦，一夜几乎未阖眼，连珂将臂弯里托着的一小摞图纸，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紧了紧身上的蓝色针织衫，快步向地铁口跑去。
砸在地面的雨滴，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洼，雨隐隐有下大的趋势，忘记带伞，路过街角的一家咖啡店，她只好跑到檐下，暂且避一避。
站定后，她不放心地又低头检查一遍怀里的纸张，确认没有沾到一点雨滴才放心。
中途Volandes打来电话，问她到哪里了，需不需要过来接她。房檐下能够避雨的地方有限，有道俣俣身影恰巧在这时靠过来。
身侧光源被遮住，她转头第一眼看到对方的喉结，皮肤接近莹雪的白，脖颈下的衬衫扣子松了两颗。
连珂很快转移视线，没细看，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将手机贴近耳边，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眼神看着脚下这一条干湿分明的分界线，丝丝缕缕的雪松气息萦绕在周围。
空气中不知何时起了风，雨点被带着斜刮进来。这通电话打了好久，挂断后，连珂裹紧身上的针织衫，背过身，面向落地窗。
打火机“啪”的一声，玻璃表面映出一道影子，轮廓有些模糊，但能瞧出个大概。
没料到身旁的人还没走，她怔了怔，先用眼角余光打量，然后扭头看向旁边。
陌生的男人站在一旁正准备点烟，指间幽蓝的火苗在将明不明的晨间翩翩跹跹。
五官轮廓锋利，气质斐然，一种气定神闲的慵懒感。连珂想到几分钟前经过的那个雨后青苔的拐角，有不知名的清冽孤独的意象。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中国人，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她刚刚和Volandes在打电话聊毕业论文的事，太投入以至于没有过多留意。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目光穿过潮湿的雾气，捕捉到她的好奇。
来不及躲闪，连珂呼吸一下收紧。
她看到他停止点烟的动作，回身面向着她，向前走了两步。
男人个子很高，她堪堪到他胸前，视线停留在他衬衫最上方的那颗扣子上，略上移，和他对视。
他看着她，用中文问：“没带伞？”
连珂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抿抿唇，想说雨应该一会儿就停了。
递来的黑色雨伞止住了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解释。
男人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小拇指上勾着那把伞，说：“先用我的。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淡淡的口吻，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起鼓动着耳膜。
连珂心想他的声音真好听，漫不经心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颗粒感，略低的声调听着让人很是安心。
她鬼使神差地接过，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沾了雨水的手心，一触即离，触感丝丝湿润，带微弱的麻。
一辆黑色汽车在路边缓缓停下，男人冲她轻微颔首，转身走向雨雾中的那辆车。
*
到了学校，连珂穿过左侧小径，朝着最里边的那栋三层楼房跑去。
Stellene的办公室位于整个布勒学院的最里面，连珂到时，门没有关严，从敞开的那条罅隙里，传来法语交谈的声音。
低沉的颗粒感听着有点耳熟，好像不久前那个男人的声音。
连珂无心偷听别人谈话，转动脚尖，提步向二楼走去。这里是他们平时小组上课的地方，Volandes和Neil已经在里面。
她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Hi,你们在干什么？”
发觉是连珂，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连珂莫名，她就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将手里的黑色长柄伞斜靠在桌子的一侧。
Volandes关心她有没有被淋到，她摇摇头，低头看着伞尖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这一会儿，已经晕开了一小摊水渍。
她从两人口中得知，Stellene正在办公室和一位来自中国的程先生谈事，交代他们在这里稍等片刻。
连珂明了，将手里的图纸放到桌上，目光转而打量起木质伞柄上刻着的小字，若有所思。
Volandes和Neil又在聊着晚上宴会的事情，连珂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
十分钟后，Stellene打电话让她去楼下办公室。连珂和他们道别，抱着那摞图纸又匆匆下楼。
Stellene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听到她的脚步声，招手示意她坐到对面。
连珂坐下后，发现桌上放着一杯咖啡，一口未动的样子，目光动了动，又看向对面的教授。
Stellene不仅是布勒学院的老教授，还是一位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珠宝品牌的成功女商人，连珂对她既尊敬又崇拜。
Stellene慈眉善目，表情祥和，认真翻阅了她的图纸后，一如既往地指出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最后告诉她，今晚八点在她的别墅会举办一场晚宴，邀请她过去。
连珂刚在楼上听Volandes他们讨论过，本身并不愿意参加这些社交，她的留学生活一直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枯燥，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兼职，只是Stellene亲自邀请，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Joyce，没什么需要考虑的，就当放松一下自己。”Stellene和蔼地笑笑，打消她的顾虑，又看了桌子上的咖啡一眼。
她摊开双手，表示无奈，“自从巴黎世博会之后，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来我办公室喝咖啡的人了。”
连珂了然，问：“晚宴是与绿松石手镯有关吗？”
Stellene低头呡了一口咖啡，轻叹气，语重心长起来，“很多事未必都尽如人意，我们能做的就是遵从本心，并且，石头也是有温度的。”
Stellene的宽慰让连珂不安的心暂时落了地，她视线聚焦在白瓷面的咖啡杯上，晶亮的双眸闪烁着，点头不语。
*
傍晚回到公寓，她简单收拾一下，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方领连衣裙，用卷发棒随意地在发尾卷了几下，在镜子前照了照，意识到熬夜的脸色有些苍白，只好又重新补一下口红。
一切收拾妥当，临出门前，她看着放在玄关柜上的那把黑色雨伞，顿了顿，又拿起来放在手里仔细地看着。
木质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程”字，铁质伞骨，伞面很大，掂在手里其实有些重，她需要双手握住，才不至于让伞面倾斜。
连珂抚摸着光滑的伞面，脑子里浮现出男人那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时寥寥几句对话结束，她道了声谢，礼貌问他贵姓。
“程。”他眉梢微抬，语气无波无澜，补充道：“禾加呈。”
她有想过问他要个联系方式，日后好找机会物归原主。
她在心里纠结这样会不会太唐突的时候，接他的车来了，那句话自然没有问出口。
不过，他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她还的意思。
她讲话时，他一直在看她，目光深邃，像隔着一层清浅的雾。
可能是他的眼型狭长，眼皮很薄，瞳孔颜色偏浅棕色，眼神淡漠，却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
她摩挲着伞柄上的字，想到Volandes说上午在Stellene办公室谈事的那个人也姓程，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连珂回过神，“啪”的放下那把伞，是不是同一个人，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到底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
八点前，连珂赶到Stellene位于希米耶区的别墅。
别墅外面灯火通明，已经停放了不少车辆。从大厅里传出悠扬的古典乐，宾客们觥筹交错，侍者脚步匆匆。
连珂向路过的侍者要了一杯果酒，环顾着整个大厅，在人群里看到了西装革履的Volandes和Neil。
他们也看到了她，冲她招招手。
连珂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Volandes举杯和她碰了一下，打趣的口吻，“难得看到Joyce穿裙子。”
连珂有些不自在，平时为了兼职方便，她很少穿裙子。
她伸出手，掩饰般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趁机岔开话题，“晚宴不是八点开始吗？Stellene人呢？”
同小组的Neil适时接话，“Esa说，Stellene和那位程先生还在书房。”
Esa是这里的老管家，跟在Stellene身边好多年。
这个姓一天之内已经听到太多次，连珂并没有多想，低头呡了一口杯里的液体。
有人来和Volandes打招呼，Neil注意到她脚上的高跟鞋，提醒她可以到角落的休息区去坐一下。
连珂环顾四周，正犹豫要不要过去，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
她顺着大家的视线，也看向旋转楼梯的方向。Stellene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位东方面孔的男人。
别墅风格是中世纪欧洲复古的巴洛克风格，楼梯扶手的顶端和末端，采用的是椭圆形的柱体，蓝白的木质结构上，雕刻着精美的复古图像，犹如一幅古老的油画，很像是进入古代的欧洲宫廷。
楼梯上方的吊灯光线，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迈步下楼的男人身上。
他跟早上似乎不太一样，一身熨烫妥帖的纯黑西装，衬衫上方的扣子好好地扣着，雾霾蓝色的领带束在脖颈上，比早上穿得正式，姿态偏有种漫不经心的闲适。
过分养眼的皮囊，如果再有了蛊惑人心的矛盾体加成，已经盖过身边所有的事物，不论静止的还是移动的。
连珂看着站在几米开外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意外早上和此刻的程先生，竟然是同一个人，难怪都姓程。
她晃了晃神，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瞧他，偏巧，那双淡然幽深的目光也穿过人群锁住她。
片刻，嘴角扬起好看的弧。
连珂心跳陡然加剧，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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