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已经哭过,站在一旁抽噎,见宋太医要走,转身将他送到院外。
待她回去的时候,卫景靠在榻边沉默不语。
阿菱往杯子内添了些水,递到卫景面前,“公子,不要伤怀了,喝些水吧。”
伸手接过水杯,卫景却没有再动作,只痴痴地看着床榻上的人,连杯内水浸湿了衣衫也不自知。
枯坐到夜深,阿菱陪着卫景,两人皆是戚戚的。九娘尸身下午已经叫人蒙了白布抬走放在正堂当中,只待头七一过便要下葬。
满室悄然,良久,阿菱才开口问道:“公子,你可知姑姑原是哪里人么?”
“陇西。”
“不错,但公子不知,她是陇西卢氏,卢裕甫的女儿。”
“肃州私盐案被抄家的卢裕甫。”
“正是,害卢家的虽说是崔昂,可崔昂是先皇派到陇西的,您说,是先有的私盐案呢,还是先有的崔昂?”
“卢氏一族虽罪不至死,可树大招风,先皇恐陇西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派崔昂过去,网罗罪名,构陷卢氏……这些都是九娘说与你的?”
“姑姑说,杀她全家的,不是崔昂,是她最无能为力的卫庄氏,原先她不知,满腔心意皆付与了你,可后来得知偏偏你姓卫,她能怎么办呢?”
“我懂了。这是九娘让你与我说的?”
“九娘心善,她想瞒你,就是因为怕她死后你会内疚,可我想着,她走得那么痛苦,这些该叫你知道。”
“卢氏被灭门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先皇在位,他……他行事的确霸道了些,可卢氏被灭门一事,的确不是他做的。”
“就算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是他授意的……公子,若你不姓卫,该有多好。”
“所以,她之前说不愿随我回常州,是因为这个缘由?”
“姑姑说,她不在了,让我跟着你,我没有答应,我怕瞧着你时,每一刻都会想起此事,像石头似的,压着人喘不上气来。公子,不,现在应唤你吴王殿下,待料理好姑姑后事,还请殿下原谅阿菱,向您辞别。”
卫景愣愣看着阿菱,半晌点头,算是应允。
“公子……”阿菱目光闪烁,“我,我一直都想问,你爱过她么?”
“是你姑姑想知道的?”
“不,只是我想知道,姑姑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她值得。”
卫景疲惫地闭上眼,不再多言。
过了头七,花九娘匆匆下葬,丧礼办得简单,坟也是随意找了一处,只是门前的老树不知为何,明明早已发了芽,却迟迟不肯开花。
在坟前上了香,卫景看着阿菱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小道上,然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朔北奔去。
那一年年底,朝廷不再顺用先帝年号,而是改元为正熙。
也是同年岁末,朔方告急,猃狁大肆叩关,平都太守梁进不敌猃狁,战死至最后一刻,守城将领田广明弃城而逃,猃狁占领平都。而颖都幸有左军护官度息率军民拼死抵抗,等待梁宪援军到来,守住都城,猃狁才因粮草被烧,大军无力持久作战而不得已退兵。
圣上听闻此事大喜,特下旨擢升度息振威将军,官秩四品,封朔郡王,食三百户。又赏赐护军将军梁宪良田千倾,擢安远将军,官秩三品。至于梁宪兄长梁进死后也被封为安国公,其子可承爵。而田广明畏罪自杀,全家受到株连,被流放金南。
度息、梁宪新年一过便回朝受封,这是圣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大封重臣,因此格外隆重,庆典持续了三天,上下同庆。
卫玧抱着酒坛在御花园的畅乐亭斜倚着坐了,醉眼迷离地看着深冬蔚蓝的天际,对站立于身旁的度息说道:“你终是得偿所愿了……”
“圣上,您醉了,臣扶您回永延殿歇息。”
“永延殿?就是,就是那个,永远困着朕之所在么?倒是个好名字呢。”
“圣上慎言,永延殿自然是,祈佑我隆朝国祚延续永恒之意。”
“是啊,只要朕活着一天,便要想方设法地去延续我大隆朝的国祚。”
“玧儿……”见卫玧神情悲苦,度息一时间也软了态度,从卫玧手中要下酒坛放在一边,想要劝慰几句。
“若不是朕召你,你肯回来么?”
“……”
“自然不肯吧?”卫玧自嘲笑笑,心酸说道,“可你不知道,你走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朕的心都在朔方,他们说你上阵杀敌时英勇无比,赞誉之辞溢出奏章,可朕却忧心你的安危,不知道你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后背的伤是否痊愈。可这些朕说得不得,朕也无人可说……”
“为圣上上阵杀敌,臣在所不辞。”
“你当真全然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么?”泪珠子成串滑落,卫玧哭泣起来,“三年了……书信也没有一封,请安折子也不递一个,就算我之前对不起你,可这些年你与我之间,当真令你一丝情谊也无吗?”
“书信……”度息本想解释与家中有书信,而父亲会回他圣上可否安好,但又觉得不妥,只能说道,“我那时无权无职,不能与你写书信,也不能递折子,但我心中一直是挂念圣上的。”
卫玧双眸含泪,眼泡也肿肿的,他抬头看着度息,委屈开口道:“你哄骗我。”
“怎么能是哄骗你呢?”
“……”卫玧又垂下头去,咬着下唇磨了磨,才说道,“那你在兵部挂个闲职,依旧每日入宫陪我可好?”
“那圣上要臣做什么?”
“做什么?”卫玧一时间没有想好,只得说,“还能做什么,朝廷中那些事自有别人去管,还能有什么事?”
度息微微皱眉,可无奈眼前之人是天子,他只得说道:“岑老师教过我们朝中之事,六部皆有其职责,若圣上只依靠他们,容易被蒙蔽圣听。”
“这些事朕难道做得了主吗?”卫玧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自朕做这个太子起,什么事是朕说了算的?圣听?他们还在乎这些吗,不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罢了。”
重重叹了口气,卫玧走出畅乐亭,然后回首看着畅乐二字,只觉得讽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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