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转尘寰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四年后。

六陆阴阳历,南山五百三十三年。

木贰陆。清幽年岁里古朴的夏日。而这片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却是战火方熄。

在这风云变幻的几年里,水叁陆曾经叱咤一时的赵氏竟已经成为过去。如今最有权力的,当数火肆陆的殷氏。

殷氏在短短四年内,不仅带火肆陆反揽水叁陆大权,而且刀戈浴火,枕剑饮血,直接用暴力,碾压驯服了远在北地的木贰陆和第伍陆。

茫茫众生,惶惶失色,外界奔涌新鲜的风,乍然吹醒了沉睡多年的古老暗湖与苍山。

这变劫在一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拱桥流水,夏荷清幽。

一袭黑长发及腰,瞬时自肩头倾落。男人眉目生得极好,温如白玉,清似泼墨,而这一天草木盛光,他像往常一般浣衣于水。

静悄悄的生灵气息将他笼罩,他披着扁青色外袍,又与这种环境无比融洽。

日色浓郁,蝉噪夏长,有一少女急匆匆而来,面上却是欣喜:

“容——”

“你这些年,不是寻找修复经脉之法吗?”

闻言,长发男人停下洗衣,有些惊讶,问:“是……怎么了?”

少女名叫鸢儿,家住隔他一条河的地方。这些年里,为躲避战火,虎口逃生,一同搬了很多次,可谓相互扶持、出生入死。

鸢儿欢欣,提裙跑到容的旁边,与他一起蹲坐河边,道:“听说,近月里,木贰陆来了位姓赵的神医,妙手回春,疑难杂症,医愈无数!”

容听罢,点头,却难免疑惑:“姓赵……近年来,很少有什么姓赵的人了。”

鸢儿不以为然,吐槽道:“哪里,火肆陆的殷氏取缔了神龙榜,将神龙榜永远停留在了四年前那场,第二名不就姓赵吗……”

“虽然听说,他好像是死了几年了。但是有点吓人啊。毕竟,死人的名字整日在上面熠熠生辉……”

少女话落,一条金鳞青龙乍然从河中探头,洪水猛兽,将鸢儿吓了一跳。

容从水中撩起手指,摸了摸青龙的角,对一旁鸢儿轻轻笑道:“它又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活着堪比死了,不是更让人愤懑么?你看那榜上第一名,同为木系,木贰陆浩劫,他也不曾出来保护我们啊。”

鸢儿兀自生闷气,起身,只留下有用的消息:

“赵神医这些日子,都会在我们这一片活动,下个月就又去别处了……你要想修复经脉,可要抓紧机会!”

木贰陆区域划分又不同,仔细分为长安里、隐世里、阳春里、西岭里四个方位。

如今是北边的隐世里,想必那赵神医是自南方长安里来的。

跋涉千山,千山载途。

容抱着洗衣的木桶归家去,而家住拱桥岔路边上,一座白墙黑瓦的院子——四年流离搬迁中,翻新重建了好几次。

但有一始终不变——

其名转圜。

思及方才鸢儿所言,他回到堂屋,放下木桶,一边拿老式砂锅煎药,一边又取来蒲扇扇火。

之后,他颇为随意地摘了两样药,随意到那只是清早拾柴火看见的稀罕玩意儿,就丢入砂锅里熬了。

如此,每日反复,胡乱喝了四年——

美其名曰,修复经脉。

容——或者说,弃偿年,他目光逐渐沉黯,空洞地盯着那沸腾的土砂锅。

这番景象,跟从前多像啊。

……可是,回不去了。

南山五百二十九年,九月,观潮南殿,流珠阁内珠帘尽碎,滚落满地的南海雪珠。

当时,协同神医断木,赵无澜才得以“死而复生”。

尝年闻讯,一大早就满怀无言的喜悦激动,赶来方圆十里宫,又至观潮南殿。

然而,沾花惹草出手拦住他,支支吾吾不出个所以然,面露怯色地垂下眸子。

接着几天,观潮南殿都陆续有熟人进进出出。

尝年能听见赵无澜咳嗽声音,偶尔还有几句谈笑,可唯独他在外面,站了一整天,又一整天,再一整天,赵无澜都视若无睹,拒之不见。

水叁陆天气向来湿润,第三天晚上,好巧不巧,又下起了夜雨。

沾花惹草撑起着伞,莺莺燕燕几分不忍,劝说他:

“你回去吧,他真的不见你。”

尝年听不见雨声,听不见旁人的话,只想赵无澜亲自来告诉他,告诉他真的不是吓他,告诉他真的不会死了。

夜雨淋漓,电闪雷鸣,落在远天,照得尝年孑然伶仃,照得他面色明暗参半。

沾花惹草唏嘘着离开,夜深,南殿也已经熄灯。

尝年在阶前,看着那灭掉的灯火,默然垂眸,却连姿势都不改,继续站着。

雷电交加,疾风暗雨,无情泼墨。

不知又过多久,殿门蓦然在冷风骤雨中打开。

赵无澜只穿了内衬白衣,面色苍白。黑发披散肩头,在夜雨中,神情却只有寒冷肃穆。

他倚在殿门边,盯着雨中的人,话中寒气逼压:“你来干什么。”

尝年依托木系不死,才在这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又一动不动站了三天,赵无澜出来时,他已经有些神智昏沉,难以发声了。

赵无澜眉目阴沉,在下一道雷雨滚落时,猛地拽着人来到檐下。尝年握住他的手时,彼此的温度都很凉,然而,抓在一起却缓缓攥出暖意来。

借着这股暖意,忽有热泪涌出眼眶,尝年蓦然倾身,整个人都抱住赵无澜,积压了三天的情绪在那一刻迸发,他偎在赵无澜颈边,泪流不止,再不避讳,直说:

“赵无澜——我喜欢你!”

他许是觉得说一遍不够,于是在暴雨中重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这辈子都想跟你在一起!”

冷风吹雨,赵无澜却依然沉默冷肃。

半晌,他扒开尝年的手,将人推开,而眸中只有寒漠,冷冷问:

“你说完了?”

尝年心底被寒意激了一瞬,他眼泪都止得猝不及防。

“——那就滚。”

赵无澜彻底甩手,唯余一身寒煞地转身,满目冷意抬脚回流珠阁。

直觉让尝年去挽留,他一辈子就冲动鲁莽那一回,然而,终究是自取其辱。

他小心上前努力牵赵无澜的手,倏然收回去的眼泪,又倏然落下不止,哭得整个人都有了血色。

“赵无澜……不要……你别不理我……”

赵无澜听他清晰的、近在咫尺的哭声,身形一瞬猛滞。然而,在攥紧手指后,还是断然甩开。

他转身,站在黑夜中璀璨生光的珠帘下,看着眼眶通红的尝年,忽而讽刺地嗤笑一声,问:“你失忆了么?”

尝年哽咽着,不懂他何出此言,只摇头。

“那你哭什么,你觉得委屈?”

赵无澜看着他,看他哭得难受,气势却陡然变得咄咄逼人,随后,怒不可遏:

“我只忍心让你等三天!你呢!?你让我滑稽狼狈了三年——!”

“三年来你顶着那张让我疑心暗鬼的脸声声辩驳,你说你不是尝年,你说尝年不会回来了,你说我再怎么后悔都没用……你的那些话难道都被狗吃了吗!?”

“你竟然!竟然还说喜欢我,简直可笑!你是把我当乞丐施舍吗!?”

他说罢,蓦地一掀流珠阁的珠帘,扯着无数南海雪珠,霎时碎落,悉数甩到尝年脚下,尝年最后一次拉他,最后一次哭着喊他的名字。

赵无澜怒火沉淀,寒冷煞气横生,把人轰出观潮南殿,一掌掀开三丈远。

地上霎然一道淋漓鲜血,随人扫出数米,最终,尝年撞在殿外一棵树上,当即头破血流,呕血不止。

夜雨洗落叶,观潮南殿的门“砰”一声关上,一玻璃缸同时被摔出来,瞬时碎裂,赵无澜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弃偿年!带着你的南山道!滚——有多远滚多远!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暗红血痕被雨水冲洗得很慢。尝年手指抓在地表,哭得头上的神经都疼。南殿殿门紧闭,他很久很久,才堪堪收住心底的压抑难过,咬唇撑手,摇摇晃晃地从树下站起。

你说的……

好。

——四年前那天,尝年捧着摔出重伤的青龙,经脉俱断、一瘸一拐、满身鲜血地离开观潮南殿、离开方圆十里宫、离开水叁陆——

同样,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来了。

……

砂锅盖子被蒸熟的水汽托起,很快,药汤洒下,落在弃偿年右手腕上,而他手腕上,一道几乎狰狞的红痕赫然显目。

弃偿年默默掀了盖子,握住腕子,半晌才回过神来。

当年,赵无澜分明是死了。

他忘不了那天流珠阁如何肃寒黑暗,忘不了他抱着冰冷的尸体哭得伤心欲绝,忘不了断木算尽天机,告诉他自断经脉,用纯净的木元素滋养尸身,赵无澜才会有一线回生的转机。

当时,尝年就那样听信了,他竟毫不迟疑、直截了当,拿出未来得及还给赵无澜的梨木簪子,片刻都不拖沓地用其挑断经脉,暴废武功!

而断脉那一瞬间,痛如百骸俱焚,疼似万劫不复——他在神龙山朝夕苦练的东西弹指化为灰烬,没想到,很快……那些回忆也不必再视若珍宝了。

——赵无澜,他可真狠啊。

开头句注:

感旧

清·黄景仁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鸟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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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转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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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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