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故人调

南山五百三十二年夏,赵沧生带一件简单的包裹,穿一身熟悉的黑衣蟒纹,一意孤行乘马驰往北陆。

夏褪秋生之际,他才抵达木贰陆的长安里。

战火之后的大陆残废不堪,矮墙乱瓦,土坯茅顶,其间游动的人们宛若孤魂野魄,精神萎靡,瘦削崎岖。

在这样的条件下,赵沧生,神医的关门弟子,恰好一展其三年修习成果——

当火肆陆带头持枪纵马、血流成河,木贰陆死树遍野,第伍陆横尸遍地时,赵大神医愈人无数、起死回生,不出月余,便美名远扬!

大开杀戒是他,妙手回春也是他。

赵沧生这个名字,瞬间扬传在草木风声的长安里。

……

第二年春,某日,赵沧生在自己搭建的茅草房里观阅医书,不出去诊病时,便沉下心研究修复经脉之法。

这一天鸟雀喧闹,草屋前的河流波光粼粼,临水的桃花柳枝,悄然拂开一片盎然春意。

赵沧生揉揉睛明穴,放下古籍,他熬了很多个夜,熬得眼睛通红。

察觉室外春暖,算罢日期节气,忽而福至心灵,讶然于书中抬头,而那时,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室内灰尘霎时现出形状,在空气中飞舞四散。

“二两连理枝……三棵陌上尘,再加半株月下逢。”

——不觉,春分已至。

……

五日后,还寒。

东风劲起,草树哗然,木贰陆霎然变得凄凄惶惶。原来,南边长安里的鸩毒族发生暴乱,族长几位儿子争夺大权,第四子听外人献计,老族长被毒死,四子上位后,兔死狗烹,要杀掉当初进言的异族人。

异族人自然要逃,新族长下令搜捕,看见长得像的,就抓到部落里审查鞭笞。

赵沧生倒不是因此要离开,而是那几味药草不生南地,只有北边西边的隐世西岭里才能见到。

干燥的烈风吹过,扬起无情尘沙,他收拾包裹,自搭的草房却敞门不锁,只当给以后的赶路人歇脚,再次一身黑衣,独自踏上旅途。

——风雪马是水叁陆的象征,赵沧生为掩埋身份,早将其解栓放归,木贰陆的广阔土地,都是自己一个人,一双脚丈量走过的。

他一路行医一路停栖,偶有病人好心收留他一晚,赵沧生也不推拒,尽职尽责诊病,和上一顿家常便饭,就是他的报酬。

如此,五月春尽时,赵沧生终于跨过长安里,远望见隐世之北。

终点在即,交界行路难,清晨日光正好,一农夫驾着一辆牛车恰好缓缓驶来。而牛车上仅拉着几捆柴火木料,负担不重。

黑衣者风尘仆仆,拦截斗笠农夫,恭谨道:“赵某一路跋涉,自南方长安里而来,任是一双铁鞋都要踏破了。前方大路虽宽敞,却盗匪频繁,而在下略通武术,可否劳烦您载我一程?”

农夫淳朴,笑着答应:“小伙子上来吧!”

赵沧生翻身,与农夫并驾齐驱,脸上笑意璀璨:“好嘞!”

日光漫漫,二人一路有说有笑,赶着牛车行在宽阔的柳荫草木中。

而午时太阳尤其毒,赵沧生专挑阴凉地儿狭路相逢,道旁老树漏点儿碎金的日色,随着清风,一晃一晃地洒在他们身上。

“小伙子,你说姓赵,家难道原先在南陆不成?”农夫将遮阳的斗笠扣在年轻人头顶,中年农户皮肤已然褐色,便舍不得旁人暴晒。

赵沧生扶稳自己头上斗笠,将手臂背到脑后,笑洋洋答:“对,水叁陆许多赵氏,我只是其中一个旁支末节而已啦。”

农夫啧啧称奇,心有向往,化作朗爽一笑:“俺啥时候才能去木贰陆之外看一看呀……这辈子能等得到吗?”

年轻人笑而不答,大路上除鸟雀风声,一时没了话音。然而就在此时,牛车后传来有气无力的虚弱声音:

“水……”

赵沧生还牵着牛车,农夫惊喜转头往后看,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哎呀,你,你醒了?你说什么……水?真不巧,这边没什么溪流泉水,带的水都喝光了,还能忍会儿不?”

赵沧生压根儿没注意牛车上杂木堆砌,里边竟然还枕着一个活人。

农夫及时解释道:“哦,他啊……我前日跨境拾柴火,他就横在地上挡道,我探了鼻息,发现还有一线生机,就将人拾起来了。”

赵沧生听罢,慷慨解囊,将腰上水袋遥遥递了过去。

后边青年艰难撑起身,在颠簸的牛车上坐好,接过前边好心递过来的水袋,直到能哑着说出一声“谢谢”,才特别小心地喝了一口。

前边赵沧生听人咽水的声音几不可察,又笑说:“不用客气,喝完都不碍事。身体不适,多喝水是中肯之道。”

车上青年默默嗯了声,饮水罢,神智渐清,拂去身上发间落的杂草树叶,抬起酸痛的胳膊,将水袋归还。

赵沧生随意晃了晃满当当的皮制水囊,倒是毫不在意地接过来同样喝了一大口。

然而,不小心瞄到那人手腕上骇人的红痕,愣了会,水还没咽下去,草丛里就蹿出来一伙贼人,蒙面布衣,大喊着:“兄弟们!上!就是后边那个人,是他奸计害死了鸩毒老族长!”

“别让他逃出长安里!”

赵沧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付那伙半路程咬金,单凭拳脚,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悉数见血倒地了。

青年很不利索地下马车,起初护着一身伤站在远处,然而风吹过,日光晃得他眼睛疼,神情也连着恍惚。

这怎么……怎么会是,沧澜生……

他连眯起眼睛看人都艰涩,眉心缓慢蹙起,恍然生出一股后怕的冷意。

——迟迟才认清的,还有熟悉的黑衣蟒纹。

赵沧生解决完匪徒,躬身拣起打斗掉落的斗笠,一撩高束的长发,起身,又扬起笑眼,对那青年说:“出门在外,没点防身的功夫怎么行?”

然而,先前不见青年模样,他乍一抬眼看,倒是吓了一跳。

那青年岁数不见长,眉上有疤,眼角有血,连着鼻梁处甚至像被野兽咬了一口,一小块鼻骨暴露在外,脸上划痕无数,光泽黯淡的头发很长,散至腰下,衣裳破烂枯绿,已经辨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在木贰陆的将近一年里,赵沧生见过太多太多流离失所的人,太多太多垂危求生的人,但是没有像眼前这个人一样的,入目一片,只剩心死般的萧索。

样貌难辨的青年眼神空洞,好像望着他,又好像完全没有,用尽力气,才得以艰难重申:“谢……谢你。”

他甚至合掌躬了身,之后就转步扶树,朝乱草杂树的岔路口,吊着一条半死不活的命,拖着残废身躯,一瘸一拐走了。

“害,谁道不可怜?”

农夫来不及赞赏赵沧生一副好拳脚,看着那青年远去的方向,只余下一声长叹。

“然而这人生啊,经不过多舛的考验,就只剩听命了。”

“可惜还年轻,可惜!”

赵沧生默然,重新上车,至少,他要护送淳朴善良的老农夫回家去。

一直到日暮时分,农夫才看见自家的田地。赵沧生就送到这,这隐世里一路,难得有些集镇,他盘缠所剩无几,意图将唯一有些值钱的镶玉银冠当了——戴着有些惹眼招摇。

临走前,农夫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青玉笛,递给他,说:“这是先前那个青年人,清醒的时候给我的,说谢我载他一程无以为报。但俺又是个粗人,哪会这玩意……小伙子你与我投缘,送给你了。”

赵沧生一愣,在黯淡月光下接过温润的玉笛,于眼前端详片刻,却猛地浑身一寒。

这可是……

玉门关啊。

——之后,赵沧生大神医就在热闹的集镇摆摊行医。

如此,往复两月,夏七月时,隐世里的百姓也都知道,南边来的赵大神医来他们这里施惠济民了。

又某日下午,神医在墙下趁着荫凉睡着,他梦里不再是少年南山,抑不再是困他的十里长殿,只有漫无目的、无垠的蓝海,而海浪时而汹涌翻滚,时而波涛平息,随着入夜变成窥伺的黑色。

他梦见自己涉水入海,海却缓缓将他沉没。

——起初,他从水叁陆策马而来,带着愤恨,带着积压的怒火,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再去质问他为什么从来都瞒着自己,为什么自己苦苦追寻却一次次失之交臂,为什么不肯共同承担背负显然交叠的命途……

但是,他找了一年了,他闻名于长安里,又远扬于隐世里,那个人分明就在木贰陆,怎么可能不知道!

假若两月前车道中遇见的是他,他既然连玉门关都不要了,既然把自己搞成那副落魄样子,既然已经不想活了,那就算了,他没必要再去死缠烂打,再像从前一样搞得一身狼狈。

——就当少年情愫懵懂,就当白月光死在了南山巅,有这么难吗?

可又有这么容易吗……若是因为当年自己的无情决裂才让人变得身心褴褛、潦倒流离呢?

答案还未想好,长梦思绪却被惊碎,一少女的声音随风入耳。

“赵大神医,请您务必给我的阿容哥哥看病!”

少女强拉硬拽,按着人的肩膀坐下,她那位阿容哥哥居然反抗不来,三两下被摁在赵大神医的摊点前。

泼墨的及腰长发瞬时倾散,扁青色外衣带来一阵清梨香,赵沧生倚着墙,缓缓睁开眼睛。

猩红长疤的右手腕被少女鸢儿按在桌上,赵沧生低垂眸光,又抬眼注视对方面容,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宛若利刃,让那人无处可躲。

“——弃偿年。”

“你终于敢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

这就是赵沧生——

是赵无澜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故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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