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木生火·夜血舟渡
一年后。更甚于往年的鹅毛大雪,皑皑漫川。时间已是南山五百三十四年,十二月冬。
火肆陆,隔世清欢楼,远天清浅霞光与楼前孤梅相映。
说书人已经不再讲述多年前的《高人传》,故事的主角却依旧耳熟能详。
“今日,我们接着上回,继续讲《六陆传奇之还看今朝》……”
“在挚友决裂与骨血相连的两难抉择中,赵陆主为天下大义,为六陆安危,毅然决然、痛心疾首地选择了后者!”
“选择后者,意味着他与拜为知交的人从此不相往来;意味着他多年把酒言欢的携游旧忆化为尘埃;意味着他——”
“一派胡言!”
三楼的茶客留神听书却觉荒诞滑稽,怒饮罢,用他骨节分明的手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怼,下一刻就要抓起披风走人,然而,被来者按住肩膀,好声好气安慰道:
“赵陆主,是我来晚了,特携一坛陈年好酒赔不是。”
身着白衣的青年男人姗姗来迟,文雅谦恭地为他倒酒奉上。
赵无澜被按坐下,依旧没个正形,抱着胳膊戾气有无中:“我说了,我不喝酒。”
殷许秋笑,大大方方自己喝了起来:“那好吧,随便你——”
“虽说金壹陆连同北二陆在今年除夕夜杀了过来,有些猝不及防,然而被我们悬崖勒马,成功剿灭了。”
“况且此前你学医游历,消失了四年,恰好依托这一战,堂堂正正地重回六陆视野。成了说书人口中长枪映日挽高楼之将颓铁骑乘风救苍天于将覆的赵大陆主——”
“哎呀行了行了……真是,”赵无澜不见喜色,打住他话音,重新给自己倒杯茶,说:“一句话说这么长累不累啊,而且,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一场对方必败无疑的仗,死缠烂打打了将近一年,死了多少人,他们那边那个什么鸩毒族,全族覆灭,族长的尸首被挂在水叁陆边界瞭望塔上,我都搞不懂啊,去年这个时候,他打过来干什么?他自不量力吗?加上金壹陆那群不人不鬼的烂骨头,简直跳梁小丑!”
殷许秋心平气和地听完举陆上下一致的牢骚,跟赵无澜一起喝起养生茶,一口没咽下去,就又被赵无澜呛回去了。
“北二陆不是你领着武力强占了,他们怎么能在眼皮子底下造反的?”
殷许秋无奈:“北二陆古族部落很多,他们是和一般木系,也就是我们这样的种族脱离的,语言生活方式不同,所以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
“那你觉得,他们来送死是为了什么?”
“不清楚。伤亡最多的就是鸩毒族,几乎尸体流血都洒在了水火二陆的交界,目前还没清理干净呢,不知道明年春天能不能在那建几座坟场将他们埋葬……”
赵无澜摆摆手:“好吧好吧,就交给你了。算上今年,我已经快要两年不归家了,我娘送信来说想我了,她让我回去呢。”
“好,一路顺风。”
……
南山五百三十四年,除夕夜。风雪漫漫,归家之路亦漫漫。
赵无澜有无数次在雪夜飞驰而过的回忆,仔细想来,似乎都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
眼见风雪马急不可耐地要踏入水叁陆的地界,赵无澜心思陡转,策马调头,往左方向去了——
神龙山。
神龙山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神龙山,十三年前师徒三人踏上山道的情景,在催涌的风雪中愈发模糊,人世沉浮,阴差阳错,是对少年天真最大的惩罚。
赵无澜勒马独自上山,山道危诡,雪色明晦,待他好不容易重返旧地,如今的心境与见识,让他不会只满足于雪雾远处那一片自由无垠的沧海。
他看见曾经看不到的东西,看到李世外怅惘过的北方千里寥廓,看到李世外带他入师门,讲过的那句“道阻且长”。
“从前你讲了那么多,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南山道究竟是什么。”
“从前也是那个人听你讲课最认真,可到头来却与你为敌,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雪花窸窣飘落,赵无澜的声音逐渐被风湮没,他伸手扯紧了披风,被上边的镶嵌的银玉冰了下手指,随后,更加冷不防地被一只皮肤苍老的手握住。
“无澜。唯独南山的雪这么大,师父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恍闻言,赵无澜猛地转身——
李世外依旧是那幅小老头的模样,束着白发,脊背佝偻,撑着一根徒弟削的拐杖。
“李世外……师父……你,你,”赵无澜又惊喜又难过,忍着眼泪不落下,“一年了,你还能恢复人身,我这医术没有白学……徒儿不肖,让你受苦了!”
李世外咳两声,之后朗爽地笑,拍拍赵无澜肩头,与他一同并立南山:
“既然师父回来了,你有什么疑问,就大胆地问出来吧。”
赵无澜抹了下眼睛,又将自己披风脱下,给李世外披上,半晌,说:“笑靥子……”
李世外似乎早有所料,负手,低头,又抬眼,叹了一声,回答:“的确。于亲情,我有愧他。然而,于道义良心,我并不以为然。”
“想必你也了解了,笑靥子一开始是雀族的王室,然而我之所以选择他成为我的师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不是什么特殊血脉,仅仅因为他在当时就命不久矣。”
“他原本的亲人既然将他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让他活下去。我选择带他到芳琅山上顺着大陆潮流,修习木元素续命,这样他才能有机会体验人生活一次的感觉。”
“况且,在他出芳琅山之前,我便说世道恰如此道。笑靥子虽天真,但他如同我们所有人一样,只要是接受了五行大陆的利益,就决不再是无辜。因而我承认算是利用,和你爹娘一起,让笑靥子一步步接近风沉慕秀。”
“其他的我不欲多讲,想必你能明白。”
赵无澜:“那风沉析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外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就仿若回到了传奇里的李高壬时代。
他笑了,笑得却很郑重,长天茫茫,偏又万籁俱寂:
“风沉析,我这一生尊敬又痛恨的对手。”
“金系神龙族血脉觉醒,我作为李高壬年少成名,又遭反噬,金克木陨落此处。”
“类似市井传说流行的那般,是他救了我,让我的木元素占上风,让我活至如今。”
“风沉析有作为医者所有的美好品质,他怜爱草木之摧折,他悲悯苍生之痛处,他找寻世道之出路。他一开始跟随我,却逐渐觉得我是错的。”
“他敢于逆流而上,提出摧毁寄生在大陆百姓体内的五行元素,想要回到李高壬出现之前,那个不因元素属性而划分的和谐时代。”
“因此他研究骨柔族禁术,认为这样一场浩劫之后就是平等。”
“我要阻止他的想法,因为他在逆天而为,元素的泛滥已然成为了南山宫廷时代最大的潮流,个人又如何能阻挡这样汹涌的巨浪呢?”
“我所提倡的,就是顺流顺天地接纳元素,同时,用人为的公正统治去和谐均衡元素。”
“我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是我们望不到的几千年。几千年后,我们所处的时代,一定是一个五行元素融入所有平凡生活细节、和谐得让我们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威胁的时代——”
“我当初要杀风沉慕秀,则是因为骨柔禁术的发动者,只能是他们被孔雀石选中的骨柔族王室。风沉慕秀虽然是风沉析的徒弟,但与笑靥子一样,都是五行大陆规则的接受者,变革的决心不强。”
“然而,我和风沉析,偏偏就将他们同时、选作离变革最近的‘工具’。”
“结局就是我让他们二人都死了,那么风沉析的变革就被迫推迟了。”
“之后,就是我们都没想到的,最大的然而!”
“风沉慕秀与笑靥子,他们可以是真的相爱,但也可以只是风沉慕秀的愧怍!他想把选择权交给他愧对的人,于是他们有了孩子,孩子不仅继承了骨柔族血脉,还得到了孔雀石的承认——”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尝年作为新的人选,拥有是否、替他父亲去完成、未完的、使命的权力。”
赵无澜好像从未那么认真仔细听过李世外的讲述,听罢果真醍醐灌顶,比喝千百坛酒都来得清醒!
他变得紧张、颤抖,他抓住李世外的胳膊,喃喃道:“所以……他选择了,去完成,是吗?”
李世外语言沉重,话语深长,轻拍赵无澜肩膀:
“不。他是否选择,怎样的选择,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尝年自生下来那一刻起,他的轨迹走向看似有两条,但结果殊途同归,都是死路一条。”
“轨迹一,假若当年,笑靥子不用风沉慕秀的死换来尝年土木二分的扭转,那么死是短命之死,因为他不会上神龙山,更难以遇见一个元素丰沛相生的爱人;轨迹二,当看如今,亲人抛弃不被祝福的幼年,你所目睹共度的悲观偏执的少年,最终注定甘愿偏向毁灭的青年。”
不知听到何处,赵无澜难以抑制泪水的流下,毕竟木已成舟,事已至此,他不知道到底怨谁,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觉得后悔,仿佛少年时嬉皮无赖,开玩笑说“喜欢死的”都能一语成谶。
他甚至为自己忿忿不平,他指责李世外这个厌恶的小老头,说:“那你为什么当年还要受笑靥子之托,把他带上神龙山学南山道呢?!何不就放任他在山下的狂风骤雪里冻死算了呢?!”
李世外沉默良久,握着手里那根余温多年的拐杖,还像十三年前一般,带着赵无澜下山,带着他这一生的夙愿下山,最后望一眼风雪与残酷不息的北方,说的话亦如当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等你真正理解我所言南山道的时候,就是你作为、被赋予最强力量的水系、所承担起对五行大陆的责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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