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昏昏沉沉中,弃偿年依稀听见这样的声音:
“不能再这样待在仙庐了,我看看机关城里有没有药铺,你这个身体素质太差……”
开门声。
“赵大陆主,终于找到你了,你原来在这里……”
“金经济,你还敢来!”
“哎呀我错了错了。”
“你的机关人行不行,外边血偶人对付完没有啊?”
“当然了!”
“哦——城里有药铺吗,快点带我去。”
“咋了,谁生病了,严重不?”
“中陆——不是,关你什么事,别想觊觎一眼,赶紧给我带路。”
“好好好……”
“你还看,滚,我打你了……”
“哎呀小气鬼……”
弃偿年意识模糊中皱起眉头,一时被梦魇住,怎么都醒不过来。
“赵无澜!别走——!”
傍晚日暮西垂,他忽然回魂,从榻上惊起,冷汗一身,莫名心悸。
环视四周,除了桌上放了一碗草莓,真的别无他物或他人。
弃偿年也不想着吃什么了,脚步有些虚浮,下床四处观望找寻,迷糊中依稀觉得赵无澜离开时是清晨,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眉头不扫,他就坐在门槛处等,等到夕阳余晖散尽,等到夜幕降临,凉风冷吹,还是不见人归。
弃偿年等不下去了,决定出仙庐,然而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踏出门槛,就有迷雾重重扑面而来,一片模糊;再退回去,门前则是幽长无人的小路。
就在此时,红狐狸沿着小路踮着脚轻轻踩来,夜色流溢,狐狸瞳孔微微发亮。
弃偿年不知为何对这狐狸心生警惕,向后退了一步,然而,退的一刹那,似乎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
诡异的夜色将他包围,弃偿年盯着狐狸眼,仿佛出现幻觉,仿佛看见一个白发三千丈的鹤氅男人,幽幽朝他走来。
不仅是幻影,也是声音:
“留在神京,留在这座万物栩栩如生的城中——”
“你父亲会回来,你所爱将归来,你希冀的一切都会在此成真,逃离这个即将摧毁的五行大陆,才是安稳度过南山宫廷时代的唯一方法。”
重重声音诱导下,弃偿年仿佛看见笑靥子在转圜院吹笛,看见风沉慕秀在合欢树下扎翡翠穗子,看见赵无澜正教小岁禧读书写字,看见长孙琰和赵晏清乘马来玩儿,一切都遂心如意。
他情不自禁往那转圜院中去,就在踏过门槛的一瞬,忽然顿住脚步。
开始犹豫,眼前幻境就被销毁,那些人开始一个个在他眼前死去。
弃偿年头痛欲裂,使劲晃了晃头,再抬眼时,狐狸眼眸黯淡一瞬,画面恢复正常。
可是狐狸始终走不到他跟前,弃偿年被困在仙庐,甚至都不能跨进别的房间,只能在门槛看那条路。
这是第一天。
而后,第二天,第三天。
……第七天。
七天里,幻境反复出现,又反复碎裂一地,无不在指引着弃偿年去走那条背叛五行大陆、永远困在神京的路。
幻境中赵岁禧都长大了,笑靥子头发也白了,亦真亦假的画面对人是巨大的折磨,弃偿年开始自残,然而自残的疼痛也无法消减这种来回的折磨。
精神涣散之时,拍在他肩膀的手再次出现,这手指修长白皙,手的主人满头白发,落了弃偿年一肩。
弃偿年蓦地回身,又撞入熟悉恐惧的狐狸眼。
白发鹤氅,半披红衣,他是……
墨衍?
“不要跟随风沉析或者李高壬了,我的道路才是出路。”
诡丽的声音如幽风袭来,一阵阵呼唤着迷途的孩子。
“我在神京活了几百岁,几千岁,我甚至见过你骨柔族的祖先。”
“千年前的五行大陆,是宇宙最美的大陆,每一处都像你去过的春雪平原。它有最淳朴原始的生命力,有世外桃源般的景色,随后的千年中,被不断定居此处的族民相互糟蹋破坏,建起杂乱无章的高楼,堆砌重峦叠嶂的房屋,把大自然毁得面目全非……”
“只要我们待在神京,在神京等待外界的不断轮回,最后外界再次毁灭,再次生出荒芜的草木,再次演变成井然有序的花海……”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擅闯的族民全部关入神京,关在这个他们想要缔造的世界,他们就不会再对自然胡作非为了。那时,柔软的小兔,洁白的山羊,肆意在花海中奔跑,五颜六色的蝴蝶,叽叽喳喳的鸟雀,忘情地在云影下飞舞……”
弃偿年听不懂墨衍在云什么,遂改编一句从前李世外教过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所说是一种蒙昧未开化的倒退,碾不出苍生百姓的出路。”
墨衍笑并辩驳:“贪婪的人类想要长生,而神京里装不下那么多**,所以取人类样本存档在神京里,以小见大,不就能影射天下苍生吗?”
“那你找错人了,至少我不愿意。”
“虽生犹死,生不如死!”
弃偿年打开他。
墨衍冷冷嘲笑,抱起胳膊,蓦然抬起那双狐狸眼:
“好——那就让不屑长生的你看看,正常人该有的求生欲是怎么样的!”
——仙庐混沌破,天地日光洒落,机关城一瞬间摊开在弃偿年眼前。
近乎暴烈的日光下,机关城主楼上,一柄长枪扎在楼顶,穗子血红,枪上的血却还在反衬着光。
无数箭矢刺入胸膛,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完好的皮肤,脸上的血一层层都快看不清面容了。
但他还活着。
——第七日,这是赵无澜求生的第七日。
七日中,纷杂机关城和繁芜血偶人重重包围,天罗地网,将人如蝼蚁一般翻覆于指掌。
另一道楼上,三臂佛人披着神一般的金光阵,睥睨众生地看着曾经风华无限的赵陆主,看着那个曾经叫嚣蔑视自己的轻狂少年。
“这五行大陆没了水叁陆,即将成为一盘散沙。”
“我会把苍生百姓全变成我的偶人,让他们乖乖在岗位上各司其职,运行一个稳定而繁荣的新大陆。”
“不会有战争,不会有仇恨,有的是循规蹈矩与墨守成规……而我,我将像神明一般永远自由!”
“你……做、梦……”
赵无澜吊着一口残气,费尽心力,拔出箭刺,在高楼上挣扎匍匐,欲图站起身来。
星罗三刹高傲地笑着,用他最后一条手臂轻轻一挥,“喀”一声,赵无澜刚撑起来的半条腿又狠狠跪了下去。
鲜血喷溅,在高楼瓦沿连结成线,淌下。
“赵无澜——”
弃偿年瞳孔骤缩,他奋不顾身往前冲,下一秒就被墨衍轻轻松松拽了回来!
“赵陆主,带着你的水叁陆率先臣服吧。”
“我会还你完好无缺的面容,给你一个高昂无比的身份,依旧把水叁陆封给你,你在那里逍遥自在,天上人间。”
赵无澜在高楼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没了生息,弃偿年哭喊声嘶力竭毫无用处,只能回头撕咬墨衍困自己的手臂。
“你放开我——星罗三刹、星罗三刹怎么会突然出现?你和他不是敌人吗?!”
墨衍手臂一挥,砸在弃偿年额头,让人不要像疯狗一样咬他。
“孩子,清醒点吧,你怎么还不明白?”
“星罗三刹明明一直都在。他就是那位骗你们来神京的金经济啊——”
“表面上是要诱你来,实际上,那位赵陆主才是真正目标!”
话刚落,就有一道声音如奔雷聚散,随来者闯入大众视野。
“——老不死的墨衍!你把我关在仙庐地下半年,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吗!!”
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破破烂烂的青年,从仙庐方向蓦然袭来,飓风似的一掌扇在墨衍的眼睛上。
弃偿年同时被掌风误伤,然而得以逃脱束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跟金经济一模一样的脸,而后很快反应过来真相——
一年前,墨衍外出云游,遇见星罗三刹并达成一致,计划联合绞杀因战复出的赵大陆主。次年,弟子金经济欲图外出找师妹,墨衍与星罗三刹将其囚禁城内,后者易容成金经济模样,游走在水叁陆及中陆,将弃偿年和赵无澜骗到神京,妄图瓮中捉鳖。
墨衍眼睛被他徒弟下了失明咒,竟然很快化形,变回了一只红狐狸。
金经济怒不可遏,有备而来,拿一块不透光的黑布把狐狸眼绑了,随后将其装在袖子里。
“喂!你还好吗,我现在可以操控机关城,高楼升降时,先救下楼上的人!”
“好——”
金经济操纵机关城,为他开辟一个相对空旷的场地,之后迅速转移赵无澜的位置。弃偿年拔出赵无澜的长枪,步步沉重,眼目凄红,额上青筋暴起,恨到极点,两次竟都是这个星罗三刹。
木元素为鲜血淋漓的银枪覆一层翡翠光华,弃偿年握着赵无澜握过的温度,接替他未了结的新仇旧恨。
长枪破空,一声鸣玉,星罗三刹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嘲讽声,令人憎恶的面容邪恶生笑。
“你是花容失……哈哈哈,我这半生,都在雕刻你啊。”
“你,你父亲,风沉析,骨柔族,束缚了我的自由缔造了我的牢笼,让我从一个落魄道士,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诡道,最后成了走火入魔的佛僧——”
弃偿年对其洗脑充耳不闻,目光狠厉仿佛烧了火,举着长枪纵身飞去,逼得星罗三刹频频后退!
“……你如今,却要杀了我吗?”星罗三刹痴笑癫狂,“我是骨柔族最忠诚的拥护者,我曾对天发誓毕生守护那一颗流光溢彩的孔雀石……风沉析是我的殿下,风沉慕秀是我的殿下,包括你,花容失,你也是我至高无上的殿下。”
横扫、直冲、狂躁、暴怒。毫无章法逻辑混乱却招招致命。
“殿下……我怎么忍心毁掉你,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是我拿数以万计的性命精心雕琢磋磨而成……只要骨柔族攫取最终的胜利,就不可磨灭我的丰功伟绩……”
“你不配!!”
“喀——!”
“唰——!”
狠疾无踪,星罗三刹最后一条手臂猝然被砍掉,而后,七窍皆被刺穿。
那具佛僧的躯体轰然倒塌,摔下高楼,又被机关城随处可见的杆子扎透心脏,悬在日光之下,不过三秒,杆子折断,带着佛人摔在地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星罗三刹还未咽气,血偶人们开始狂躁,死灰复燃一般,重新朝着弃偿年的方向涌去。
机关城飞速运转,机关人原先被墨衍操纵来对付赵无澜,已经折损大半,迫不得已,形势紧急,金经济只得砸楼废城,将大批血偶人埋在尘土之下。
腥气随风尘弥漫,浓郁得令人作呕,直到远天残阳映血,弃偿年才将那些血偶人又杀一遍。
他的手已经拿不稳长枪,走的每一步都是界点,而远望满目狼藉废墟,唯有赵无澜的方向是能够干净落脚之处。
见星罗三刹大势已去,金经济迅速去找离开神京的退路。
一步一个血印,一步一道泪痕。喜悦,颤抖,凄恻,战栗,恐惧——
弃偿年朝着赵无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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