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火生土·金刹鸣沙
南山五百三十五年,五月初。
金壹陆。
李成裕回到他的故乡,回到他最陌生的地方,他看着金壹陆罪恶的辉煌,细数着金厦银楼最高处有多少具佛人雕刻。
星罗三刹死了,小时候陪他玩的那个怪人死了,塑造他的魔头死了,他现在,前所未有的自由。
“哈哈哈,哈哈哈……我现在是金壹陆唯一的孽种了……”
他抬头望天,与天空中佛人塑像相望、对视,眼目凄红,流下血泪。
晦如深终于找到他,还是一具冷冰冰的样子:“容离开了第伍陆,目前是在水叁陆,月不逢已经去接他。我们也尽早回昆阳城。”
李成裕笑,却又疑惑:“杀手锏……你从拼接尸块的血偶人变成真正的人,你不高兴么?”
晦如深:“……正如我的外号,我只想做主人的杀手。主人让我做什么,想什么,我就那样做,那样想。”
“一个成功的杀手,满身血债,死已然是我的宿命。既如此,我便完全听主人的即可,这样活着,至少不会累。”
李成裕抿唇,心中必然有些鄙视,敬佩亦然。
然而,他还有为人之理想未追求完。
……
水叁陆,赵氏,方圆十里宫。
深夜抵达是为避人耳目,宫门前忽然有了细碎的人语声。
赵晏清满心激动地提灯来开门,晚风吹过,火光摇晃,门开的一刹那,手中的灯猛然坠地。
“……?”
她在原地,眼神流露出些许迷惑,好半天,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弃偿年也不说话,只是有些一瘸一拐地把赵无澜撑过来,停在赵晏清不远处。之后他埋头垂眼,就像偎在赵无澜颈边。
浅薄月色下,终于,赵晏清深深吸了口气,倔强偏过头,袖子遮住半张脸,眼眶蓦然发红,还忍着不掉眼泪。
半晌,她艰难地捡起地上的提灯,叫来沾花惹草以及莺莺燕燕,把他们陆主送到观潮南殿去。
赵无澜被面色恐惧惊骇的沾花惹草扶走,怀中温度渐渐消散,弃偿年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留下,然而脚下沉重无比,他亦无法忍心离开。
这时,赵晏清先一步走到他面前,恨恨咬牙,猛一抬手!
似乎那天的爆炸声再次出现,一瞬耳鸣不问西东,弃偿年决然偏头,闭眼。
——柔软而温情的手替他抹去了滑下来的眼泪,后,他被赵晏清紧紧抱在怀中。
赵晏清还是没能忍住难过,喉中呛入泪水,抚他的头,依稀泣不成声:
“尝年……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好……耽误了你们,叫他追个人这么坎坷……”
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像母亲的温暖,弃偿年一时心情被抱得难以言表。
过好一会儿,赵晏清才缓缓松开他,擦干眼泪,郑重道:“这么多年,赵无澜都对你死心不改……不是,都对你死心塌地。早知如此,一开始,我就应该和他爹一起,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准许你俩共赴难关,也不至于陷入如今的困境。”
她一边说,一边满是心酸地领着弃偿年进入方圆十里宫。这是赵晏清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迎他进来——赵无澜骨肉相连的娘。
上次进入方圆十里宫还是五年前,这座宫落还是如印象中恢弘典雅,然而有赵晏清带他进来,就少了一层冰冷严肃。
曲廊回折,花木静谧,半炷香的工夫,至观潮南殿的前门。五年前那个尝年修为尽失,被赵无澜打伤轰出去,撞在树上头破血流的情景烙成伤,眼下是真正揭过那道疤的时候了。
于是,弃偿年认真转过身,然而,一时间措辞还是略显生疏:“赵……夫人,我想要留下来照顾他。直到我不能为止。”
赵晏清神情难得温婉,末了又揉几下眼睛,向弃偿年调侃,笑说:“尝年啊,小混账现在虽然生死未卜,但我看他,也就这点出息了……他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就都交给你吧。”
“你……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自私……”她说罢,情绪又有些崩溃,可能怕丢人,于是赶忙抬袖子遮起脸,不忍心再往观潮南殿走一步,转身就匆匆跨大步离开。
偌大的宫殿,零落的背影,弃偿年于心不忍,忽然转脚望向赵晏清的方向,启唇,高声喊道:“……娘!”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赵无澜醒过来的——!”
……
月不逢本来是接弃偿年回昆阳城的,然而弃偿年既然决意留在水叁陆,她便也不再多言。
水叁陆到火肆陆很方便,月不逢忽然有些想念故乡,有些想念她哥哥,于是折返,去了西边的火肆陆。
当初使她走上这条路的,还是因为兄长之死,以及花容失的“复活”。然而在容旁边那么多年,她看清,那虚假的复活不过是恶人拿更多人性命换的,也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她现在想的,就是到死亡的那一天,穿上旧时最美的衣裳,戴上她最爱的几件首饰,然后平静地了结这短暂却无求的一生。
蒙府荒废无人,夜深人静,月不逢选择从正门进去。
她循着记忆脉络,缓步至少女闺房,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中铜镜还能反衬月光。
皴擦两下,月不逢静坐梳妆台前,摘下斗篷,看自己那张岁月流转过的面容,已不复当年青涩,她不禁幻想起假若没有家族纷争,没有姐弟分家,那么殷氏一族该如何其乐融融。
静默沉思罢,月不逢打开那些首饰盒子,挑了最喜欢的一套,又系上锦绣包裹,后离开蒙府。
“咯吱——”
她垂眸,关上府门。
“诶,怎么有人……你……阿月?”
月光下,那女子穿着一身玫红,明艳灼目,愣在门前的小路上。
月不逢有些慌张,拉上斗篷,想假装不认识赶紧离开,然而,包裹意外散开,里边桃红色的裙摆露了出来。
她很快蹲下来,去捡她从前的衣裳。
故衣纷纷如故事难以舍弃,殷烬雪得以确认,她眼前这姑娘就是蒙月。
“蒙月……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为什么、你离开时都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多年修炼火元素、奔波找寻生命价值的辛酸忽而涌上来,月不逢的手指滑过罗裙,停下,最终咬唇,摇摇头:“烬雪姐姐,我现在……我现在,叫月不逢。”
“……你可不要再喊错了。”
她说罢,还给包袱打上少女时最喜欢的蝴蝶结。重新背上,匆匆站起身来,向昆阳城的方向纵身飞起,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诶……”
殷烬雪愣在原地,忽然,身后一声打破她久别重逢的愁怨:
“喂,你怎么停在那里了?我好饿啊,赶紧先到殷府吃个饭……”
说话的青年小麦色皮肤,阳光又淳朴,斜挎着一个麻布包,包里装的百科全书还露出来半边。
“神农栩,你就知道吃吧,回你水叁陆,方圆十里宫都给你吃垮!”
“哼,我在第伍陆辛辛苦苦追寻骨柔族的踪迹,马上明天见到赵无澜,他指不定要怎么表扬我呢!”
原来,此前赵无澜学医归来后,神农栩就辞别水叁陆,回到了故乡传承并撰写神农氏百科全书,到处搜集有关消失古族的信息。
而殷烬雪是去第伍陆游历了,虽然那里穷乡僻壤又都是旁门左道,但其神秘部落色彩,总是吸引她这个大胆嚣张的人。
于是,这俩人在战争混乱时漂泊偶遇,在第伍陆某个角落,忽然白雪纷纷天生异象时同归。
……
次日,午时,水叁陆,方圆十里宫。
“小年呀,别看着他了,你先来吃饭吧。”赵晏清掀起流珠阁的帘子,微笑着招手轻声喊他。
弃偿年本来就只是握着赵无澜的手,赵晏清看人不动,于是大大方方过去扔开她亲儿的爪子,随便塞到被子里,后挽着儿媳的胳膊,给人强行带到前边去吃饭。
弃偿年被按在那一桌菜前,赵晏清十分之热情,不仅要把一碗米饭盛得尖顶,还要再来满满一碗滋补汤。
赵女侠一合掌,美滋滋说:“这是我祖传手艺,赵无澜都没尝过。”
弃偿年拿筷子的手有些不稳……
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吃了。
赵晏清仔细观察,不放过弃偿年任何蛛丝马迹的神色,然而竟然一无所获!
她只好郁闷托腮,痛心疾首:“小年,你长这么好看,总不能是个面瘫吧!”
“吃过饭,咱要不去那个医馆瞅瞅,那祖传治面瘫,治不好,可以当场把他牌匾砸了呢!”
弃偿年狠狠呛了,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我腼腆。”
“啊……那就好。”赵晏清放宽心,继续给人夹菜,发现这儿媳可真是宝,她夹什么就吃什么,感觉虚荣心得到了隐秘的满足。
“别看你模样像个挑食的,居然这么听话!不像赵无澜那个乖仔,每天嚷嚷着什么,啊呀我要维持五行大陆那惨绝人寰的门面,不能放纵自己胡吃海喝,一天最多吃一个鸡腿,一周至少吃七天水果,一月去饮马川买二十九次阿婆的蔬菜呢……”
赵晏清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撇撇嘴。
弃偿年忍不住笑了,因为赵女侠学得太像了……语气,动作,包括长得都很像。
“嗯,娘你手艺的确非常非常好,”弃偿年看着那还跟上香一样的米饭,真诚道,“但是……我真吃不下了。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连赵无澜都没吃过?”
赵晏清自信爆棚:“我怕他赖上我,从此再也不去酒楼菜馆呗!”
意料之中,弃偿年趁着人正骄傲,连忙起身逃离。
赵晏清先天下之悲而悲,抹把眼泪,就很猝不及防地严肃了起来,透过泪花,眼明如炬:
“小年,你实话告诉我,你跟小一的孩子,是不是还在呢?”
弃偿年顿了一下。
“反正无澜特别相信孩子没了。”赵晏清有点紧张,连忙补充。
半晌,弃偿年微微回身,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那娘,你信吗……?”
听他这么回答,赵晏清眉头缓缓松开,后重重舒了一口气,转身手拿俩鸡腿,拉着弃偿年就穿过珠帘,坐到那边赵无澜的跟前:
“来,小年,我们就坐他爹跟前吃!俩鸡腿,不得把这兔崽子香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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