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饭?”颜叔走到司璟身边,询问他的意思。
司璟翻书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一边的八仙桌,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冷冷热热了好几回,还是没等到人来品尝。
“再等等。”
颜叔张张嘴欲说什么,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讲。
在某些方面上,眼前的小公子和他的娘一样执拗。凡是他们认定的事,无论旁人如何规劝,皆如耳旁风。听见了,却不会听进去。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饭菜重新拿进柴房,放在蒸笼上热着。
等待的间隙,颜叔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被层层布带紧密缠绕起来的环形物什,他面露怀念,似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缠着的布带解开,露出底下的真面目——一枚镯子,很显然它属于,或者曾经属于某个女性。
恍惚间,颜叔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在梨树下笑靥如花的姑娘。
“阿雨。”他低声呼唤道。
回应他的,只有灶台下的木柴被火焰包围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一会儿后,颜叔仔仔细细地缠好布带,把这镯子塞回怀中,目光则飘向了外头。想到今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他的表情变得似喜似悲,嘴里喃喃着:
“阿雨,你千万别怨我……”
等再次把热好的饭菜端出去时,颜叔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至少从他的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对劲来。
经过反复的加热、变凉,菜的色泽都暗了几分,不似刚出炉那会儿鲜亮,香味却照旧在房里飘散。
“笃笃”,屋子的门被人敲响,那声音并不大,却像是扣在人的心上。
颜叔打开门,宁岚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一路赶来似乎有些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
见到他,姑娘的脸上扬起笑容,正准备开口说话,就被一室的温暖与香气围住,冷硬的身躯如重活过来了一般,终于放松下来。她的目光瞥到满桌未动的菜,有些愣住。
司璟放下手中的书,缓步走来:“招待不周,姑娘莫要嫌弃。”
颜叔摆好碗筷就退了出去,自司璟能独自吃饭起,他们便从未同桌过。
“怎么了?姑娘有忌口吗?”见她迟迟未动筷,司璟问道。
宁岚摇了摇头,低头往嘴里扒了好几口饭。热气氤氲间,她的眼角都泛起湿意。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有特异功能,也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
只是父母因一场意外双亡后,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早早出来独立拼搏的经历迫使她,习惯性地用微笑掩盖一切。
初至南亭,甚至是跨过漫长的岁月长河,来到了另一个与现代生活迥然不同的朝代,论她完全不担忧,瞬间便能安心地融入,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不愿表露出来,因为无人在意。
但此刻,她却久违地展现出了软弱。
从村子回来的路好长,和她每天晚上打完工回到出租房的路一样长,黑暗、寒冷与饥饿如影随形。但这次不同,有人在等她。
现代世界都未曾体会过的感受,却在异世经历了。
不管司璟是出于何种目的留下她,她都因他所为而感动。尽管只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它也确实抚慰了一个在外游荡的人,那颗空荡荡的心也久违地感受到了充盈。
这大概也是那么多人对司璟高度赞赏的原因吧,他的体贴与善解人意,藏在每一处细枝末节中。真正的“君子之风”,大抵如此。
“万一我不回来,或者我已用过膳了,那公子岂不是白白等了那么久?”宁岚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表情尽量如往常一般,问道。
司璟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动作随性但优雅,是小时候被颜叔严格要求后形成的习惯性动作。
闻言,他放下筷子,语气有些肯定:“姑娘必会回来。”
“为什么?”
司璟看向她,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姑娘初至寒舍,这第一次晚饭,还是和主人家一起更舒适些。”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进宁岚眼中,好似将她的心思完全看透了。
宁岚原本是想知道端方如他,会如何评价芸娘家的情况,然他的回答,委婉且合适,毫无背后嚼口舌之感,她心中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睛,没有被看破的窘迫,大大方方直言道:“公子到底通透。”
“谈不上通透,只是稍有所感。众生皆苦,有这般的果,必有相应的因。如今这世道,苟且活着已是不易,且他们又非穷凶极恶之徒,何必过分苛责。”
司璟移开视线,转向东方。那是京城所在的方向。
“若是穷凶极恶之徒呢?”
宁岚下意识问道,话刚出口,又担心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司璟的回答很轻,但透着坚定狠戾:
“穷凶极恶之徒,当斩!”
那一瞬间,宁岚无端想到了先前见到的那盘棋,肃杀、冷酷、凶狠,让人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司璟又转过头来,对着宁岚温和一笑,如一阵清风拂过脸颊,仿佛刚才的所有感受皆是错觉:“宁姑娘以为如何?”
宁岚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姓氏,只对芸娘提过;她也可以肯定,这个世界没有关于她的痕迹,否则她也不会是穿着现代装束穿越过来了。
既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
在她和芸娘聊天时,被人听到了。那人还极有可能,不,一定是司璟派去的,或是暗卫,或是探子。
她最担心的是,司璟什么话都不愿意问,直接把她划入敌方阵营。现如今他这般开口,反倒是把他的怀疑与试探直接摆在了明面上,这也就意味着,还留有谈判协商的余地。
穷凶极恶之人该杀,穷凶极恶之人的手下,也该杀。
宁岚当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一切照旧。因为她不属于任何势力,她只为司璟而来。
宁岚紧张地舔了舔唇,乖巧附和道:“我以为很在理,就应如此。”
司璟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倏地展颜笑起来,凝重的气氛烟消云散,他温声道:“时候已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罢。颜叔已把东边厢房收拾好了,姑娘若有其他需要的,尽管找他便是。”
宁岚知道今日的问话算是结束了,暂时无事。
她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又倒退几步回来,点点桌上的残羹冷炙:“需要我收拾吗?我身上并无银两,可以做些事来抵我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司璟微怔,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从未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姑娘不必在意。”
“那,司公子也早点安歇!”宁岚弯眼一笑,对着他挥挥手,出门离去。
司璟留在原地,神色莫辨,待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东边厢房亮起了灯,才低声回了句:“嗯。”
声音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没有惊起任何波浪。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东边厢房里,宁岚刚洗漱完,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出神,她的大脑在飞速转动,毫无困意。
颜叔很细心,把房间收拾得很舒适,身下的床铺软绵绵的,生活必需品也一应俱全。
不愧是司璟身边的得力助手,似乎什么都会,真的有人可以这么万能吗?要是放在现代,他也是妥妥地被争着高薪聘请的对象。
不过这般厉害的人,为何在史书中未留下过多的笔墨?按理来说,在司璟登基后,他应是史官们着重记录的人选,但他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自靖元二十八年,也就是司璟回宫之后,便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当然,光凭现在的想象肯定无法得知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真相,不然,那些现代学者也不会四处扒拉古籍还收获甚微了。
等时候一到,自然会知晓。现在大概是靖元二十六年前后,离司璟开始行动,还有一段时间。
宁岚翻了个身,面向窗的方向。皎洁的月光从窗沿边探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亮色。
她盯着那一处月华,回想起在现代的出租屋里,深夜捧读《南亭记》的日子,每每读到司璟,一天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那时候的月色,也如这般纯白无瑕。
……
另一边的堂屋内,颜叔把碗筷收拾好后,便站在司璟的身侧,一同抬头望向窗外。
“石涅有查出新东西吗?”司璟低声问道。
“除了听到宁姑娘和芸娘的聊天,其他都未查出来。那片林子几乎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许是她背后的势力太过复杂,将她的生平信息隐去了。否则……”
颜叔疑惑不解地皱着眉,“否则,便只能是凭空出现了。”
“凭空出现……吗?”司璟回头瞥了一眼,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为他添了几分隐隐绰绰的神秘,“颜叔怕是说笑了。”
“这个模棱两可的结果,可是与‘玄’一贯的作风不符啊。”
颜叔弯下身子,拱了拱手:“但,确实如此,不敢隐瞒公子。”
“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留着恐有大患。公子需要派人去……”他把手举起到脖子前,做出一个“抹喉”的动作。
“不必了,临近年关,不兴做见血的事。”司璟拒绝道,“再观察几日。”
“妇人之仁是大忌啊……”颜叔还想劝他。
“此事就此为止吧。”司璟盯着身侧的人,轻柔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施压,“颜叔,‘玄’究竟听命于谁?”
“自然是听命于四皇子殿下您。”颜叔赶忙恭敬地答道。
“不要做多余的事。”
“……是。”
颜叔知道,这是对他的警告。因为他的擅自下令,近些时日,本被安排在附近查探消息的人都赶了回来,仿佛最后的通牒一下,就要将人毁尸灭迹。
非作恶多端之人不可杀,无辜之人不可杀,亦不可牵连滥杀。司璟心中始终有一根尺,也是他的底线所在。
眼下并无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宁岚是被派来的细作,那么,他便不会动手。
至于剩下的,就得看明天能从她的口中问出来什么了,若是含糊不清,便只能……
室内一片沉寂,窗外有几道黑影闪过,在月光下化为一个个小黑点。
那就是‘玄’,一个秘密组织,替他们的主人查情报、诛异党,石涅就是其中一员。在司璟十五岁那年,颜叔把它和关于司璟的身世一并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曾说:“四皇子殿下,您生来就是为了复仇的。为您,为我,也为我们。”
夜色渐沉,堂屋内的烛光被人熄灭。黑暗彻底笼罩这座小院,一如那些陈旧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开动小脑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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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至南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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