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昏过去后,苏怿就觉得灵魂如同被抽离般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此时身子正急速地往下坠,耳畔不住灌进风的嘶鸣。
他盲猜自己入了虚幻之地。
少间脊背一凉,猛一睁眼,自己竟若无其事地半浮在水面。
他一时错愕,颇为吃力地站起身,那点眩晕感还没消下去。游目望去,四周是包蕴暮霞的湖水连天,不远处的一大片蒹葭和香蒲紧贴着湖面起伏。模糊间见其上有个人似是在背对着苏怿踞坐于天地间,似是在入定。
苏怿悄悄贴过去,见那人一身绣着金纹的月白色的曲裾单衣半浸在水里,腰间松垮的丝带空荡荡地随风翻叠。
每家道派弟子都有其特定的服饰,即便是掌门也会佩戴区别的饰物,可此人衣着他倒是从未在书上见过,莫非不是修道之人?莫非是灵者?苏怿拧着眉头,满腹狐疑。
说来也怪,从他方才跌落这个湖面起,周遭便陷入了一片阒然窒息的死寂。最开始那一阵阵尖锐的嘶鸣声也早已消失殆尽。
于是苏怿试探性地往湖底弹入一团火球,那火球甫一触水,顷刻间便消融为烟,仍是听不见半点声响。
天!正疑惑着,一到声音惊得他顿住了步子。
“不是明天就要处分了么,还来做什么?”那灵者背着他,冷哼一声。
苏怿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来不及思索为何能听见人声,正欲辩解盘问:“那个……”
“自然是怕月哥哥按捺不住寂寞,所以过来看看。”后头又传来一道人声打断他。
原来不是同他说话。
苏怿回头找声源,见一人正朝着这边走。那人一袭玄衣,一头墨发如瀑泻,周身低调而不失贵气,手携着提篮缓缓行来。
这又是那个派?
只一瞬,风声、水流声齐刷刷灌入耳中,苏怿一时缓不过来,捂头喘息之际,来者已走到跟前。于是拦住想要盘问,来人竟径直穿过他的手臂,略过他朝湖中央行。
怎么回事?他看向自己刚被穿透的手臂,有如被打散的魂片又汇聚而成,几乎是泛着盈盈白光。
他幡然醒悟,自己不是被引入了虚幻之地,而是误食了魂魄的识神,能看到他人的记忆!
这下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没走几里就被拦住了脚步,他用手一探,湖中央与他之间横了一道屏障,又是屏仙障!
现在他彻底被困囿在此。若是虚幻之地,他还能试着攻破;若是误食残留的识神……他只能祈求所食的不多……
冥思苦想后,只能杵在外面听里头二人交谈。
“可笑,如你所见,我双脚皆被束着,灵力也被褪了大半,你还怕我跑不成?”那灵者道。
苏怿往湖底一瞥,果真见忽隐忽现的枷锁缠绕。
“月哥哥最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心知肚明:况此处原是月哥哥的落月湖,想走也并不是件难事吧?”玄衣人嗤笑着弯下腰,就旁边坐下。
“比起阴险,你父子二人处事纤悉无遗,倒是更胜一筹。”那灵者说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落月湖……
苏怿环视一圈,地形确与荒芜的禁地相似。
落月湖若是南山禁地……
南山原是上一代“魔灵”栖居之地,自他因余罪滔天被各宗门联合除掉后,南月派就以阵灵为由迁居于此。听说那“魔灵”曾以落月湖休养生息,时隔多年应如几日前所见般荒芜,可这里……苏怿眉头一蹙,旋即一惊,他定是误食了先人的记忆!他的落月湖……那他就是“魔灵”!苏怿醍醐灌顶后又是一惊,——“魔灵”重现于世已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自己为何还会看到这些?
“那你想让我走?”魔灵道。
“不是很想。世人都以为月哥哥是魔,月哥哥逃出去也没用,”玄衣人说着站起身,弹指间隔空凝出一道画符,又补充道,“何况哥哥也逃不掉。”
登时从湖底跃出一道白光,在月色的辉映下交织成六棱霜花的模样,继而在空中缓缓流转直至笼了半边天,湖水被它强悍的灵力掀得汹涌,惊浪拍石浩浩汤汤,卷起一层层雪子。
啸声猎猎,俄而寂然。
苏怿眯紧眼。是散音阵!他这会明白了方才的诡事之甚。传言散音阵为先代魔灵所创,未有传人,那这来者既能控住“魔灵”还能布设散音阵,又是何等来历?
那玄衣人又撤去了散音阵。
只听“魔灵”笑道:“想不到散音阵也会‘反咬’它的主。”
玄衣人不吭声,打开了那竹筐萝,从中取出了一只青花瓷碗,递于“魔灵”面前,道:“月哥哥还是别做无用之功了。”语罢,抬手间竟解开了对方缠在臂旁的枷锁。
“魔灵”衣袖一挥掀翻了碗,震怒道:“可怜我不孚众望,也不需要你在这里惺惺作态!”
那只碗哪里会轻功,只听“扑通”一声重重地落入水中,溅起一颗颗水珠。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作为看客的苏怿一时也心中打鼓。
那玄衣人慢慢以手揩去脸上沾的水,起身淡淡一笑,道:“月哥哥是疑心我要害你?枉我做了这么多竟也成了恶人!”他的尾音有些发颤,面上却波澜不惊。苏怿竟也听出三分苦涩。
“魔灵”却没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变化,只反问道:“你做了什么?你害我拘囿于落月湖,还成了世人口中的邪祟,还有什么?”
“早就理不清了!”玄衣人稳了稳气息,语气却仍生硬倔强。
“魔灵”冷哼一声,不开口了。只看那人起身要走又略略低声喃喃道:“我就猜到了这种结果,幸亏备了两碗……”
暮霞撤去,湖水连天,波心荡着一轮残月。
月在湖心颤抖,苏怿听到了玄衣人的幽怨。
他站起身来说:“只信我一次,喝了它,明天你就不会有事的。”
待那玄衣人又向苏怿这边走,苏怿正想辨清楚他的脸,却如同被雾蒙住了般怎么也瞧不见长相。
怎么会看不清呢?苏怿疑惑着,那玄衣人已再次穿过他离开了。而“魔灵”似乎长长叹了口气,望着离开人的背影轻声道:“你知道我行事风格,你应当信我……”接着仰颈就要喝下余下的那碗。
苏怿心里却倏然一阵揪痛,耳畔萦绕着一道空灵的声音,又钻入脑中嗡鸣:“别喝……别喝……”竟似声声泣血。
“别喝……”苏怿双眼泛红,也下意识地跟着念,他吃痛地佝偻着身子,好像有东西在搅着他的胃。不得不左手紧攥胸前的布料,右手单附着屏仙障支撑,大口的喘着粗气。
眼见汤汁流入口中,苏怿不知哪来的力气,发了疯似的想攻破那道屏仙障。可这里是识神,他这样做只是徒劳无功。
终于,他气力不支,嘴角渗出丝丝殷血。
正快支撑不住晕厥过去,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笛声,音若天籁,空灵而缥缈,余音渐次低沉,慢慢的使苏怿气息安稳下来。
湖心被笛声吹得泛起一圈圈涟漪,一层又一层的往这边荡,他一个没站住脚,猛地扎进水中。
湖水连同他口中的血沫只往他喉间灌,因用力过猛,他来不及注意“魔灵”的变化,无力挣扎朝湖底沉去——
“哈啊!”苏怿猛地从床上扎起,见师兄、小酒倌和另一位男子围坐在榻边。
“你可醒啦!本来以为你只是晕过去,谁知道你还动道气。哎,这可多亏了掌柜……不说了,哎,你昏了多久你知道吗?近乎一日!我从来没见过……”小酒倌开始喋喋不休道。
动了道气,那身份是藏不住了……
苏怿没管小酒倌的牢骚话,只谛视那陌生男子。
此人衣袂处半露一只横笛,底处挂了丝丝红穗缠成的月牙,他一身利落的右衽白色长襦上绣着桃粉色盘虬腊梅,清雅非常,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打量他。
下灵界如此打扮,一定不是寻常人。
苏怿扶榻起身就要作揖,被掌柜止住:“不必,你伤还未痊愈。”
苏怿收回了手,点点头算是道谢。身份该如何搪塞过去呢?他眼神暗示言贤。
掌柜又道:“想必你是吃了摄魂灵被我打散后吐出来的识神,都看到了什么?”竟然要动用道气。
苏怿知道这是在套他话,恰好脑中撕裂感又袭来,于是捧起头来,佯装痛苦支吾难言。
言贤会意忙过来搀扶住他,接话道:“掌柜的对不住,我这小师弟道行太浅,我与他一同外出游历,本想歇歇脚,他又好奇给您闯了祸,一时半会不能反应,还多亏了您出手相助。掌柜的您体谅体谅。小师弟,快给掌柜的道歉!”
苏怿眯起眼睛,皱紧双眉,单手撑着后颈缓缓抬头有气无力道:“掌柜的……是……是我不好……我是第一次见到妖……我……我好奇……”
掌柜见状抿住了口,起身摆了摆手道:“罢了,我隐避于此地多年,撞见这事也只是惊讶,他没事就好。日又将沉,不妨再……”
言贤插口道了声谢忙推辞道:“怎好意思再劳烦?我们也快到……”
掌柜的不好再说什么,眼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搀扶着下了楼去。
掌柜和小酒倌送他们出了门后,小酒倌将目光从那两道月白色的背影上挪开,见掌柜蹙着眉头注视远去的二人,于是抬头关切道:“先生在看什么?”
掌柜回过神,转身吩咐道:“没看什么。你记得观察上边的动向。”
他转身进去了,心里仍旧感喟:没看什么,看……一个故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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