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伏天的风拂过岸边一茬又一茬的野草,递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荷香。
浣女们抬袖抹掉额上的密汗,一面捣衣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
“姊妹们,可有多的皂角?”其中一个浣女衣服洗一半才发觉皂角没带够,于是想借点儿来。
姊妹们各自取出些许,才勉强盖住皂角匣子底部,其余浣女亦面露窘色。
“够嘛?”
“够了,谢谢姊姊们!”
“这有啥,若是戚戚在,定然比这多得多。”
借皂角的女孩闻罢,动作渐缓,低头嘟囔道:“戚戚姐……是啊,明明一个人住偏要带许多皂角,非将衣物洗得干净才罢休。在我看来,实乃浪费……啊!”
话未说完,便遭人弹脑门,她丢开衣物,眼含泪水望向其他浣女姊姊。
弹她的浣女斥责道:“你心胸忒狭窄,人家那是对生活之热爱。”言及此处,她笑不出来了,“只可惜,苍天无眼,竟让她遭遇那般禽兽……”
“是啊……”其余姊妹亦哀叹连连。
捣衣砧一下下敲打着石板上的麻布。在烈日的映射下,一层层粼粼的水波夹带着谈论的往事,从这里向中心处荡得更远……
藕花更深处,腾绚水波下,一条金身紫尾鱼有规律地自在游曳,似是追逐着什么。
在她面前,一颗赤色生物闪烁着金光,像根萝卜,头上却又扁扁的像顶着个汤圆,说不清有多少只脚须。每一只脚须都努力地上游下潜,可依然逃脱不了后头那条紫尾巴鱼的追击。
“啾啾啾!(救命啊!)”
眼望见岸边菖蒲,这只求生欲极强的赤色生物犹如汤圆般的脑袋中灵光乍现,蓄力一跃,跳出水面。
脚须尚未着地,身躯已在空中疾驰半里,随后稳稳落于岸上,屁股颠颠,如飞般逃窜。
“我的赤灵根!”眼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走,紫尾巴鱼岂能接受,双眼一闭,紧跟着跃起。跃至半空,忽然感觉有风拂过,凉凉地直扑她的脸。
遂睁眼一看,不禁吓个半死!
——自己即将搁浅!
紫尾巴鱼立刻在空中扑棱尾巴,许久也未能增加离岸的距离。无奈之下,她心一横,索性幻化成人形,打算就这样摔在岸上,总好过搁浅。
嘭!她摔在柔软的岸上。
回过神来,她在身上胡乱摸索一番。并未受伤。
奇怪,为何不疼?
还未等她有所行动,突然一双大手按住她的后背,猛地将她推向一旁——
于是一身低襦裙,两个兰花髻,一齐又落入水中。
这一跌不知压断了多少莲子,她顿时感到恼火。倒也不是爱怜植物,而且茎上的凸起来的类似刺的东西硌着她痛!
“啊呀,谁这么无礼!”她惊呼道。
抬眼一看,一把剑先抵在颈前,剑身二尺一寸,尺尺渗出寒光,好似马上就要出手杀了她。
目光稍稍上移,便完全睹见剑主模样。
这是一位身着月白道服的少年郎,小山眉下一双不悲不喜的丹凤眼下睨,再加上他又默然盯着她,给闷热的三伏天增添了许多肃气。
这般清冷的杀气,不是言贤还能是谁。
额……少女只感觉被盯得脊背发凉。
她亦反视他。
她是这几方水塘小霸王,什么场面未曾见过?
不该怕!
“你坐我身上干嘛。”言贤面色平静,发问道,同时将剑又往她脖颈处抵了抵。
不是冷酷,而是他察觉到妖气,深知眼前扎着兰花髻的可爱少女并非寻常人。
《南山弟子训》首条:道与妖对立。
然,仅限于作恶之妖。
因此言贤也不知如何应对。
原是落在他身上了才不觉疼痛。
“抱歉哈哈哈……”少女挠挠后脑勺,尴尬笑着不知作何回应。
这种场面她真没见过。
但是不慌。
少女一面嬉皮笑脸装作无害,一面又将匿在身后右手悄悄扭转,慢慢凝成一团看不见的紫色妖气,蓄势待发。
“回答我,别耍花招!”言贤察觉到什么,直接捏出破凝诀打破了她背后的紫气。
淦!少女后退躲开剑身,转头就要溜。言贤抬手念诀扔出白色符纸,直接在她身前落下无形的屏障。
这是束魂阵,平常邪祟皆无应对之法。
言贤道:“喂,小妖怪,别白费力气了,你修为不够深。”
该死,玩不过!
知晓身份暴露,少女本就不羁,不甘心地回头咬牙切齿道:“你想干嘛!”
言贤看向她:“你且告诉我,我在哪里?”
少女嗔怪道:“你没事吧你?不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来干嘛?”
言贤怒道:“我!我……不知道,我中计了……”
“噗!”
“你敢笑!”言贤又要抬剑。
少女服硬了:“不敢不敢,你凑近点我告诉你好了!”
言贤半信半疑地凑上去,谁知一团紫气突然窜出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连连后退几步挥散紫气,看着将跑未跑的少女,知道自己被耍了,盛怒道:“你敢耍我!”
言贤凌空一跃,余玄剑身一亮,渡上了几波道气,就要向少女砍去。
少女本来是想跑,奈何束魂阵还未散去根本跑不掉,知晓自己失策了,她马上转意:“慢着!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言贤闻言迅速将剑锋收入鞘中,冷眼盯着她等她发话,警示道:“别耍花样!”
“不耍了,”少女别过头去,给他指了指四周,继续解释道:“这里是鱼梁洲。”
言贤这才四处张望。
荷叶翻晴,露浓烟暖。柳絮飞花满天姿。
远山无数,翠眉低语。流转得凭谁共语。
水沈烟淡楚云收,鱼泥欲去尽无情。
入眼是隐在万重冗雾中的接天莲叶摇曳,远处是万里山川如黛,十里寒塘,风荷正举,微风半酣,处处引人醉。
少女眯眯眼,好一派醉人夏色,不愧是她相中的栖居地。
“出襄阳了?”言贤问道。
“不算是,这里是郊外,隶属襄阳城。”
看着四周横在塘中囷囷蔓蔓的复道,言贤垂眸,眼神一暗,有些茫然,那么师弟会在哪条道上?
饶是少女方才那股子气再强硬,此时感知到言贤的失落,也没好意思再发作了。
少女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言贤撤去屏障,转身就走。
欸?不抓妖吗?分得清是非倒是个好道士。
少女摇摇头,也打算走了。
言贤回头叫住她,不咸不淡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少女心情一好,什么事都原谅了。
她笑盈盈道:“无妨。”
“告辞。”言贤背过身去,少女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回神。
只见那道士的行囊里露出了——几根脚须!
定是偷偷摸进去找道符偷吃的赤灵根!
一只赤灵根吃了不知能涨多少修为,不行,她必须拿到手。
“等等!”少女叫住言贤。
“有事?”
“咳……哈哈哈那个……”
“有事直说好了。”
这可不兴说。赤灵根乃是一种修炼成形的能跳能跑有意识的人参,对修道之人也是上等补品,万一同他争,自己肯定占下风。
少女深吸一口气鼓舞勇气,笑嘻嘻道:“小道士,你要去哪里呀,你既摸不清路,不如我大发慈悲,带带带你好了?”
言贤看都不看她就要走。
少女闪到他身前,贴近他神神秘秘问道:“真的不考虑?凭我这身妖力保护你……”
“哼。”言贤这鄙夷地才看了她一眼,推开她又要走。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少女惊叫道。
言贤不理她,走得更远了。
留下少女在原地气得跺脚:“你,你会后悔的!”
*
这边苏怿在兰家调好气息,左右踟蹰怎么找理由溜掉。
正在打点乾坤囊,兰家的仆役在外面唤道:“道长,少主在厅堂已等候多时,说是有事与您商议。”
“我知道了。多谢。”苏怿推开了门,随那仆役往厅堂走去。
苏怿跟在他身后四处打量,这家宅邸构型复杂,阁、榭和亭层层叠叠且鸱吻多凸,回廊扭转缠绕加上庭院种满了遮天蔽日的琼树,很容易致人晕头转向迷失方向。
苏怿又想起方才居身的屋子布局,别的没看见,他却一眼瞥见了那面正对窗户的角状模样的镜子。
这些都是易招煞气的八卦大忌。一代声名显赫的家族,竟然会不懂这些?
苏怿暗自吃惊。
他接着继续打量引路的仆役,又惊愕一番。
这人身长约莫七尺,身着黑衣,不是寻常仆从穿的麻衣,虽不是什么华服,黑色在阴阳学里却象征贵气,代表着水,沾不得半点污渍。平常仆役不会如此穿着。
有点东西。
他身上既无妖气也无道气,甚至没有一件武器,当真只是凡人?
前面的引路人察觉到身后炽热的目光,自顾自说道:“道长莫要见怪,兰家的仆从都是女子,我只是少主的随从罢了。”
苏怿点点头不语了。
他如何知晓我在想什么?
“请进。”那随从单手让路,苏怿迈进厅堂,在南面上座望见了身着黑衣的兰子骆,于是又拱了拱手。
兰子骆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在如此紧密的目光中,苏怿不好意思四处观摩。
他开口道:“承蒙兰兄照料,我身子已经好转,兰兄可有大碍?”
兰子骆抿了口茶,没接话。
好在随从打破尴尬局面,他淡淡笑道:“你就放心吧,这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他。”
“……那我是来告辞……”
苏怿还没说完就被随从打断:“城中最近接连有命案。”
苏怿本以他笑里藏刀的语调感到不快,脸色因骇怪不自在地青了又白,难道是以为他做的?
苏怿解释道:“我不知……”
随从真诚地望着他道:“我只是怕你遇险。”
呵呵,这又是在嘲讽他啊。苏怿淡淡一笑。
玉山老头儿,借你的名声会带来更多坏事呢。
等等,他如此不欢迎赭山派一定会赶自己走,那该如何寻回女娲石?但若是借帮忙查案的由头留在襄阳城,那不就……
苏怿拍手称赞,此理由简直绝佳。
此举却令旁人大惊。
兰子骆放下茶盏,凝视着他。
随从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苏怿佯装犹豫不决之态,低头轻声道:“兰兄所言甚是,我此刻亦不敢离开了……”
兰子骆:“?”
苏怿又抬头郑重道:“不如我与你一同探查吧!”
“……”兰子骆沉默不语。
随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指着自己道:“呵。可他身边已有侍卫了啊。”
苏怿亦微笑回应:“我相信大家族看人的标准,绝非只凭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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