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裴家五郎

书肆摊上大祸了。

初夏时,建康县令组织乡老编修《建康风土记》,想作为礼物馈赠给来京述职的地方官,以图为自家功绩簿绘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编书容易,但抄几百上千卷出来,可就难了。那几个老家伙,懒且贪,吃喝拉撒无一处不费钱,养活不起。经幕僚提醒,将目光转到了市面的书肆。冯华听到风后,费了老大劲,走了许多门路,把这块肥肉抢了过来。

在冯华眼中是肥肉,在抄书人看来却是苦药渣子。威逼利诱之下,朱彤等几人头咬着牙吞了这药渣子。建康令催得紧,冯华不停施压,几位抄书人恨不能化身拉磨的驴,紧赶慢赶,前几日总算完了工。

孰料,冯华揣着赏钱还没捂热,弥天大祸就来了。

那建康令为了给自家脸上贴金,重金贿赂了裴家五郎,在《风土记》卷末绘制了大梁舆图。小小一页图,暗含的心思却极深:只有我高高在上与日月同辉的煌煌京师,才配得上大梁舆图。尔等撮尔小地,配么?

绘制一份舆图尚好说,多了裴五郎那小子漫天要价,建康令把官印卖了也给不起。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把冯华叫来,命令他每卷都要加页舆图。

冯华眼皮都不带眨地就应了下来。

可把几位管事坑惨了,聚一堆口沫横飞讨论整整一日,终于杨济想起,朱彤会绘图。

几位管事轮番上阵,杨济又端出热心兄长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劝。最后朱彤瞪着欲吃人的眼神接了,哪曾想,彼时他已埋下了报复心。

书卷堆在建康令案头,小山一般,他得意极了,迫不及待拿出去显摆,昨日先送了一册给来京办事的山阴令。山阴人文荟萃,物产富饶,商贾繁盛,自来不把又土又穷的京师放眼里。捧着这《风土记》,眼珠子剜了又剜,剜得建康令想冷下脸送客。突然,山阴令指着书卷大叫:“明公,不对啊!你怎把南洛州割给了魏虏?”

建康令一观他落纸处,登时没了心跳。

山阴令痛心疾首:“明公,你我同读圣贤书,同为天子门生,你却做出这等事来,哎呀呀,天子怪罪下来……”

裴五郎!竖子!建康令攥了书卷,怒发冲冠,带人到裴府兴师问罪。

凉飕飕的天,裴五郎斜倚榻上,披发敞胸,饮着美酒赏着佳舞,见建康令斗鸡般撞进来,他坐起身,朝歌儿舞姬招招手:“接着奏乐接着舞!”

建康令鼻子都气歪了。“裴五郎,你小子成心坑我?!”

沔水北的南洛州是大梁国土,而那幅舆图上,南洛州附近的国界线深深向下挖了一大块,大大方方将南洛州割给了魏虏。①

这图要是传入建康宫,建康令少说也要身先士卒去体验一番治下的监狱环境了。

裴五郎乜斜一眼,撩起散至胸膛的一绺头发,饮口酒:“明公,念在你与先君有旧的份上,我不与你一般计较。请回吧。”说着,大喇喇躺了回去。

建康令狂吼:“裴五郎!你莫欺人太甚!”这一吼,吓得舞乐都停了一停。

“我把你个无耻老匹夫!”裴五郎勃然变色,摔了酒盏:“你自家动了手脚,反诬赖我?哼,是当我可欺?还是当我河东裴氏可欺?”

建康令牙关打颤:“图是你画的,我如何动手脚?”

裴五郎伸个懒腰,吩咐小僮:“明了,把图箧抬出来,拣出今岁四月壬戌画给建康令的舆图。麻利些,迟了,你郎君我要蹲大狱了。”

制图是河东裴的荣耀,饶是他裴五郎再吊儿郎当,也断不敢辱没祖宗基业,身家性命所系,绝不可游戏。每每制图,总是全神投入。且舆图干系重大,他每制一图,都要留道底稿,以备将来核验,防止小人做手脚,常言道有备无患,果不其然,今番就用上了。②

明了手脚麻利翻拣书卷牙签③,很快就找到了郎君要的那幅图,捧来几案,小心摊开图卷。底图上,南洛州没被挖走的,确属大梁国土。

建康令心凉了半截,但气势不能输,强辩这是裴五留存的底稿,谁知他交给自己那幅是否相同。“等我验完,自由定夺。”甩袖子走人,走得急了,自家绊了自家一脚,一头撞上门框。

裴五郎说:“明公慢些,我那门可没长眼。”

歌姬舞女笑作一团。

“哼!”建康令愤愤离去。

回到县衙,拿出玄通书肆随书册一齐交回的原图,一比对,怒地掀翻了几案。

书肆才刚闹了妖,又天降大祸,饶是见过大风浪的冯华也被吓着了。建康令恨不能以通敌叛国罪将其下狱,他以头抢地,最后抬出了东家,建康令犹豫片刻,宽限了三日。

此事干系重大,三日后若不给个交代,怕是东家也保不住冯华。

不消查,图全是朱彤绘的。他是存心报复!

冯华正要派人去拿他,却先收到了那书商李方仆人送来的朱彤手书:乃公不干了。

冯华气昏了,然毕竟是混迹生意场多年的老狐狸,迅速冷静下来,头一个想到杨济。杨济此人,素来圆滑周全,必能想个周全的法子。可才辞退了萧平,无颜去求杨济,虑及董承运与杨济有些交情,便劳动他去杨家。

“杨兄,书肆若倒了,咱们何处谋生?杨兄,你得拿个主意啊。”董承运转达了冯华交的底:只要杨济摆平此事,就要萧平回书肆。转又骂起朱彤,“小人,冯翁平日待他不薄,他却恩将仇报,中山狼!”

杨济正要答话,不期然看见萧冉的身影。

“阿平,你回来的正好,你与那朱彤有来往,可知他住在何处?”

萧冉本欲说没有找到杨娇,不妨杨济却问起了朱彤。“他离开建康了。师兄找他何事?”

***

阿光醒来时,昏暗的柴房独剩她自己,杨娇和朱彤都不见了。

她提心吊胆把杨娇骗到这里,等着郑泰。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朱彤。想到他们是一伙的,便信了朱彤的话,把杨娇交给了他。然后眼前一黑,她就失去了知觉……

懵了一阵,她猛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上当了!

“啊啊啊!!!”她哭喊尖叫。

***

又过了一天,杨娇还没消息。萧冉急得要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杨济重心又扑在了书肆,嘱萧冉多多操心找寻杨娇,还说,舆图之事若能压下去,她就能回书肆了。

还有这么当兄长的,萧冉心生厌恶,“嗯嗯”应付过去,急急出门去建康县衙。

失望地从建康县衙出来,又去了秣陵县,脸色更差了。她失望而归。路上想起李方叫她去家一趟,有些文稿交给她。去李家时经过朱彤寓所,萧冉哀愁地撇头望去,顿时面露喜色,门是开着的!

“你回来了!”她兴奋跑进院。

兜头套下一麻袋。

“给我往死里揍!”阴鸷的声音响起。

***

晋安郡,晋安王府。

客房中,一中年文士忧心忡忡望向对坐的玉面郎君。“周郎,但凡某粗心大意半分,那一字就看漏了。若分发到诸王手中……必有人借此兴风作浪。”

想到那个“练”字,他心有余悸。

周郎笑言:“刘先生,你著《文心雕龙》那份挥洒自如哪去了?”

文士正是东宫记室刘勰④,玄通书肆那批抄卷,正是他核验的。“那书肆有何名堂?”

“左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我正在查,有些眉目了……”见刘勰满脸苦相,周郎改口,“先生,咱们不日即将回京,不如再看几眼这柴桑风光?”口中所言甚是轻松,心底却压了块石头。他又默念了遍那个名字:兰陵萧平。

***

萧冉靠在墙根,手脚被捆,鼻青脸肿,嘴里塞一团臭抹布,眼睛死死瞪着那个披发敞怀、涂脂抹粉的妖男。

倒霉透了,原以为朱彤回来了,谁知院子居然为这妖孽所占,妖孽不问青红皂白把她胖揍了一顿。

此时,妖孽揉着太阳穴,捏着一小块竹制名刺,举到眼前看了又看,瞅了又瞅,连连叹气:“兰陵萧平——怎么就不是吴郡朱彤呢?啧啧啧,打错人了。”又扫一眼小厮们,“蠢奴,我平时如何教导你们的,那么鲁莽,连人都弄错了!”

“……”你要点脸行么!萧冉内伤。

一小厮支棱起脑袋:“郎君,你唤小的们打的,可别赖人。”

“嗯?”妖孽一记眼刀射去,“我让打的?”

小厮虚虚地给了自家一嘴巴:“奴说错话了,是奴自作主张。”

“这就对了。想来兰陵帝乡出来的人物,宽宏大量,定不计较你们小人过。”妖孽眯眯眼,走到萧冉面前,笑容可掬,“小可说得对吧,萧郎君?”

妖孽笑容诡异,萧冉起了警惕心,脑子飞速旋转,估量目下处境。

院子在深巷中,真闹出人命来,外面也不易发现。何况,这妖孽适才刻意强调了“兰陵帝乡”,自个又姓萧,保不齐,妖孽把她当皇族了。打伤皇族不比打伤一平头布衣,若闹到官府,妖孽怕是要付出些代价。但……若是杀了呢?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是最安全的。

萧冉打了个寒颤。

①南洛州。这里主要参考谭图。本文假定普通三年南洛州归梁。

②河东闻喜裴秀,西晋地图学家,作《禹贡地域图》。本文私设裴氏是制图世家。PS:闻喜煮饼好吃~

③当时书籍是卷轴形式的,卷起来之后,在卷轴端系块牌子,标记书名、卷次,叫牙签。

④刘勰当过临川王记室、太子通事舍人等。文中设定他为东宫典书室记室是杜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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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看文的小天使!【如果觉得哪里别扭或者情节不好看麻烦告知蠢作者一声。】嗯如果还能看下去就求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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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裴家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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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园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