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万物生,草窠里的兔子也耐不住枯寂。
那兔子像从土里长出来似的,“嗖”地支棱起了脑袋,眼珠算盘珠子似的拨来拨去。都警惕到了耳朵尖上,然而没用。在万恶的生存丛林里,它委实太弱了。
两羽箭同时射了过来。
“中了中了!”
萧冉炸破了音,化身范进,狂喜地奔向猎物。
手触上箭柄,正纳罕为何是两支箭,另一支箭便被人捏住了。
有人抢兔子!不要脸!
萧冉抬眸,眼刀刺向一张满脸胡渣的脸。“我先射中的!”她要誓死捍卫趴瞄了半个时辰蹲来的猎物。
“哪知眼睛看见了?趁我没发火,赶紧滚!”胡渣既冷又横且嚣张。
萧冉来劲了,岔开了腿大咧咧箕坐在地。“怎么滚?你学一个我看看!”
“你小子找死!”胡渣怒地拔刀,身后传来一声:“不得无礼!”
胡渣收了刀,恭敬地向来人施礼。
“一只兔子而已,舍了这郎君吧。”
“不可,明明是您射中的。”
萧冉轻嗤:“射箭的都说不要了,轮得着你多嘴?狗拿耗子!”
胡渣眸中喷火:“你这厮忒无赖,吃某一刀!”
说着,刀光闪闪劈向萧冉,她登时人头落地。
萧冉掀被惊坐起,拭掉面上颈上的汗,爬下床榻,摸到外间,饮杯冷透的茶,心脏终于归位。
好凶险的梦。
既真且幻。
梦中事,一半真。前日,她当真随李方去了鸡笼山,打兔子,薅兔毛,做笔。
目下已是普通五年,距萧冉再乘渡船离家赴京,已有月余。
续杯茶。壶中水冷透,冷水却恰恰激发出茶叶的清香。
萧冉终是不大喝得惯粥茶,便开动脑筋,于春日风习习时,登高爬低采回茶芽,根据前世的一知半解,将嫩芽炒制晒干,制成了粗放版的绿茶。此番来建康,特地装了许多。
凉茶入腹,神思安定下来。茶汤摇摇曳曳,将思绪拽回八月节。
那夜,她与先生、陆筠凉亭小坐,饮的这是这被陆小鬼视为野草的绿茶。
“丧期已满,新岁已过半,你往后有何打算?”
“啊?”先生问了萧冉一个措手不及。她挠挠头,“我还没想。”
庭前落花,鸡鸣树巅,犬吠深巷,草屋书声,如此这般,也甚是不错。往后自己也开个书馆,或是跟着秋葵学种庄稼,总归饿不死。既然回不了前世,那么此世耕读一生,也未尝不可。
“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萧冉垂眸。“学业未精。”
先生浅笑着,起身踱至台阶边,举杯对月。“田青案结时,你是怎么说的?果真撒手不管,你能心安?”
萧冉头垂得更低了。田青案后,她发誓要抓到周游。可人心易变,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过久了,意志被消磨。
“这乡野,不是桃源。安乐窝待久了,心气就散了,散了便难再聚。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红尘逐浪高,去风浪里搏击,为自己挣一方天地出来。”
“可是……”萧冉咬唇,“这一隅小小天地,就挺好的。”
先生坐下,提壶冲茶,茶叶浮沉,最终全沉了下去。“眼前诸般,皆是幻像。安稳是一时的,风侵雨袭、瓦掀墙倒、孤立无援之时,你将如何自处?”
话说得玄而又玄,萧冉只听得“孤立无援”四字,心头一紧:“您要走?”
先生手一扬,茶水悉数泼在地。“百年之后,谁能留下?”
萧冉想了一天一夜,终是痛下决心。
几日后,陆筠亲自驾车送她。小鬼耷拉着脸,嘴噘得老长,一路沉默不语。
在渡头候了不久,船就来了。
萧冉凿了小鬼一记:“走了。”
“喂!”小鬼突然喊住她。
萧冉回头。
小鬼瞪着眼,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一语未发,吭哧吭哧驾车走了。
萧冉哑然失笑。小鬼心思她懂,少了个天天磨牙斗嘴的人,日子是挺难打发的。小鬼终究是孩子心性,再过些年月,蒙上俗世尘垢,便不害怕寂寞孤独了吧?
***
出了船舱,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的李方。
“可算把你盼来了。”
数日前接到萧冉的信,李方立马将自己位于秣陵的一进小院腾了出来。
萧冉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满意,要给钱,李方瞪眼:“看不起我?”
萧冉傻笑:“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你又不是开孤独园的。”
如此再三,李方拗不过。“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就是名堂多。”接过钱袋,看都没看,丢给了随行小僮,交代他,“院里院外再瞅瞅,看还缺什么,都给萧郎君一并送来。”
萧冉正要道谢,李方豪气地摆手:“速速交稿即可。”
萧冉:“……”
一年多,拖拖拉拉,阉割版《西游记》总算是被李方催齐了。上个月,在李方的威逼利诱之下,萧冉很没有节操地交了《封神演义》大纲。李方一眼相中,催她快点动笔。封神不比西游,萧冉记的没忘的多。只能连抄带现编,写成封神同人了。
李方名下的一家书肆距离此处不远,恰好有位书工刚辞了,萧冉索性去顶了个缺。
第一份任务交工以后,李方惊叹:“萧兄,你这字,愈发养眼了。”这一年多,二人时有书信往来,他亲眼见证了萧郎书法的进步。而今,整卷摊开来看,更是漂亮极了。
萧冉摸摸指间老茧,笑了。
秋来风凉,第一片树叶被染黄时,李方要去打兔子。他新砸了家制笔作坊,从宣城诸葛家请了制笔高手来,一时间生意大好,大有供不应求之势。兔毫眼瞅不够用了,李方加紧从京郊农人手里购买,还是不太够。于是,便趁着秋高,雇了人外出打兔子。
萧冉跟去凑热闹。也怪那兔子太蠢,竟撞在了她的歪箭上。哪里想到,那兔子蠢到躺了两支箭。
对方是个文质彬彬的衣冠人士,大方相让。他那手下那壮汉小气得不行,凶神恶煞的,害得萧冉做了回噩梦。
茶叶泡得没有滋味了,眼皮子渐渐沉重起来。
***
再醒来是被李方的小僮拍院门拍醒的。萧冉迷瞪了些时,忽然“哎哟”一声:今日要随李方赴宴的,大意了,差一点就睡过去了。
前日,李方神神秘秘道:“有一高级宴会,要不要同去?”
萧冉咬着笔杆摇头。“我一田舍汉,就不去碍贵人们的眼了。”
李方抄起卷轴敲她脑袋上:“烂泥糊不上墙!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殷灌蔬那儿挤都挤不进去,你可倒好……”
“等等!谁?殷灌蔬?写小说卖钱那位?去!”
殷灌蔬,多少底层写手的偶像!
李方遂眉开眼笑:“成,小子上道!跟着老兄我,准没错。”
殷芸在自家园子设宴,来者非富即贵。李方是沾了先父的光,故而帖上有名。
到了殷宅,他特地献上一套精装《西游记》,隆重把萧冉引荐给殷芸:“后生晚辈,兰陵萧平,特请殷学士指点。”
乍听兰陵萧,殷芸登眼放光,随后弄清此萧非彼萧后,光焰骤熄。
萧冉心底冷笑。
李、萧二人被安置在席尾,李方小声劝慰:“世风如此,咱们寒人,老殷也没辙。他不是收了名刺,让咱们改日再来么?”随后,指着席头那几个人,“还大王、公主呢,那又如何?在老牌世族面前,最多算二流。话说回来,老世族又如何?不还得指望我等沾满铜臭气的奸商供他们吃喝?神气什么!哼,农工商联合起来罢耕罢工罢市,看他们拿什么摆阔!”
这番无产阶级大联合的言论着实让萧冉感动了。老李啊,真是好人。实际上,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她来见殷灌蔬,是因为李方说,老殷明年要入直东宫学士省。
东宫。
萧冉皱紧了眉头。
开宴尚早,李方见着几位老主顾,趁机聊起了生意。萧冉无聊,同李方交代几句,便一人往园中去了。
官宦之家的园子,大且美,羡煞人了。凉亭美池、奇花异木,叫不上花花草草的名字,每株上都写着俩字:有钱!
穿过一道花墙,前方有一丛植物她终于认得了:橘子树!
忘了从哪里听来的,谢灵运的南园就种了许多橘树,吃不完还往外卖。由此推之,殷灌蔬也当如是。呵呵,文人的心眼可是真活泛。
往前走了几步,听见一道男腔:“三姊,敬业兄身子可好些了?这是我寻来的补药方子,你拿去试试。”
下意识停步时,已经望见了橘林前的石坪上,跪坐的郎君的侧面剪影。萧冉如遭电击。
怔愣些时,敏捷地藏进了橘林间。眼睛穿过枝叶罅缝,看见男子悄悄递给女子一只竹筒。
“好多了,多谢。五郎,多亏了你请的名医。父亲还说改日请你来家做客。可巧今日就碰着你了。”女郎戴着幂巾,声音柔柔绵绵。
“徐翁太客气了……”
不多时,郎君先起身离开。途径橘林时,略略顿足。萧冉呼吸一滞。
幸好,他很快就离开了。
萧冉艰难地眨眨眼珠:裴五?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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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贵人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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