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末,夜幕仅余淡淡一撇,溪畔凉风跃窗吹面,却吹不灭茶棚中快要打起来的二人的怒火。
“萧平,你到底是何居心?”
裴琰怒火几欲破胸而出,烧了这茶寮。地牢的另一密道出口,就挖在这茶寮的后院中。他头一个怀疑李适,李适怎么办的事,竟然把如此机密告诉了萧平!
“你又居心何在?”萧冉不客气地顶回去。“你是要杀周远之,还是想我登泰山府?你躲在背后,我可是被你推上前台挡箭的!”她气炸了,若是晚一步,让裴琰得手,那么等不到天亮,魏老翁必已让她当上无头鬼了。
裴琰开口:“遗书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你真把我当钜子了?”萧冉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裴琰,这人越来越奇怪了。
周远之所言在耳边徘徊,声越来越响……裴琰脸色越来越差,不知可是光线暗淡的缘故,萧冉只觉他脸上罩了一层煞气,中毒了似的。疑惑间,更惊悚的一幕发生了:裴琰脸变成了绿色,下巴和眼珠外凸。
“裴琰!”萧冉惊慌叫了他一声,伸手指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乱指什么?”裴琰厌弃地挥挥袖,后退一步,离她远些。
萧冉再瞧他,面部并无异样,不由舒口气,怪她看花了。
“你真不知遗书下落?”裴琰又问。
“……” 萧冉唯觉荒谬。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渐渐成型。“你拉周远之下台,让我假冒钜子,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匡扶正义,而是为了得到遗书。裴琰,你明知那么多人和非人都要来抢,你不嫌烫手吗?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为了一己私欲……”
“你话太多了。”裴琰喝断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不欢而散。裴琰走前撂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五日内,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必须得到遗书!”
疯得不轻!萧冉没搭理他,转身走回茶寮。
***
裴家的仆人扶郎主登车,郎主衣袖遮面,他好奇,想偷眼看,郎主突然斥咄:“乱瞄什么?赶车!”
仆人头一低,转身坐上了车辕,心想:郎主近来脾气越来越坏了,难怪以前身边伺候的明了几人,一个个都被打发到到别处了。
车帘放下,裴琰挪开衣袖,取出小镜子照面,镜中人面目青黑,眼瞳嗜血,五官凸起,俨然一怪物。他骤然心悸,四肢抽搐,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斗瓶,拔掉栓子,嘴唇急切地嘬住瓶口……
空了的瓶子滚落脚边,裴琰惬意地靠在隐囊上,五官俊逸,姿态慵懒,一副风流名士的做派。可慵懒闲适一晃而逝,他复又焦灼不安。适才在萧平面前突然发作,他是用内力压住,才勉强蒙混过关。孰料眨眼之间再度发作……鸿元子所言不虚,那东西,灵归灵,可是毒性果然太大了,发作得越来越强烈,长此以往下去……不!他甩甩头,遗书,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得到遗书!
***
晨光熹微,萧冉在桂树下徘徊,拣了一捧桂子,后许是想到拣也无用,两手向上一抛,洒落一阵桂花雨。
周远之惨兮兮的样子在眼前回旋不散。皮开肉绽,浑身布满血迹,像一条条血蛇,还吐着殷红的信子。这大概是周远之这辈子最不堪的经历,他定恨死自己这个祸首元凶了。说不清怯还是旁的情绪,萧冉迟迟不入后院,宁可在桂树下发呆。
“钜子!”张有余和蒋大牛相偕步出门洞,向萧冉行礼。
萧冉被二人郑重其事的架势吓一跳,忙还礼。
蒋大牛大呼:“钜子不可,属下万不敢当。”萧冉莫名其妙,却听张有余温声道:“萧兄,周郎有请。”
躲是躲不过去的。萧冉搓着指缝里的桂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跨入后院。踏上廊子听到蒋张二人争执:
“大胆!萧兄是你叫的?”
“夯货!我同萧兄是一起共过事的同仁……”
萧冉笑着摇头,这俩人这是唱哪出,尤其蒋大牛,其作为魏长兴心腹,怎突然之间对我如此恭敬?真把我当钜子了?
屋中,灯烛燃尽,曦光斜穿入户。榻上人不觉晓光至,更未觉屋中进了人,仍阖目静卧,不知睡着还是醒着。
萧冉走到屏风边就没再往里走了,暗暗观察。周远之换了新的衫、袴,头面梳洗过,若不是唇上眼角几处伤,真不大能看出来是刚受过大刑的。珠玉就是珠玉啊,萧冉默默感慨着,眼睛不经意一掠,看见他胸口绷带渗出了血迹,约莫疼得厉害,他眉头快折断了。裴琰也太狠了些。萧冉咬紧了唇,心生后怕,若再迟些见到张有余,只怕周远之命休矣。
夜里,张有余那一跪,险险把萧冉跪懵。
张有余说,这一切都是周远之的谋划,他是将计就计。他察觉内部有奸细不是一天两天了,遣人暗中观察,伺机揪出,直到任祎横死,蓦然警醒,内奸竟是那人。周远之没立即动作,只等他自露马脚。同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密令张有余接近李适,取得他的信任。裴琰战书一到,周远之敏锐意识到,是时候了。李适在祭坛做了手脚,以为周远之不知道,殊不知,一切尽在他掌握中。为方便李适行事,周远之还特意支走了吕、邓二老,又张有余将魏长兴诸人绊住。
就为了让李适露出狐狸尾巴,值得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命都险些没了。周远之真蠢还是假蠢?萧冉不解。
“你见到周郎自会明白。”
周远之早做了安排,一旦计划启动,他落入李适设下的地牢,张有余务必将带萧冉来见她。
一路上,萧冉脑海中不断回放有关周远之的画面。替她挡暗器的他,将她推入剑池的他,残害生灵的他……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时而温润,时而残忍,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周远之阖上的双眸悄然睁开,正望进萧冉的眼瞳。萧冉始料未及,脸孔一僵,慌忙错开眼。
“萧冉。”
周远之唤她。嗓音些微干哑,却甚是平静,无有一丝愠怒。准是气过头了,萧冉想。
剔去虚假的寒暄,她直奔主题。“张有余都告诉我了,我不理解,你为何以身犯险?你不怕真的丢了性命?”
“若不自作饵,大鱼岂会上钩?”
萧冉还是不解。“那可是条大鱼,你不怕饵被吞?”若她再晚些来,或者铁了心不来,那魏长兴就要为周远之发丧了,张有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远之扬眉:“不是还有你么?你不会让我死的。”
“谁给你的自信?”萧冉略动气。“你当剑池水是温的?我巴不得裴琰杀了你呢!”
周远之笑出声。“你要杀我自家动手便是,何须劳动外人?而况,你当比我更怕裴琰那蠢物发癫才是。我活着,你才安全。”
被人戳穿短处的滋味万分不爽,萧冉气咻咻。周远之见好就收,直直看着她:“钓鱼是其一。其二……我若不把自己弄得惨些,如何消去你心头一二分恨意?”
萧冉朝右迈一步,在小榻上坐定,抬眼看着周远之:“为什么救我?”话问出口,腰间似还有残留的热度。那夜,那样的情况,那个位置,施力推她上去的,只可能周远之。这是她最困惑的地方,也是她阻止裴琰杀他的原因之一。
周远之缓缓坐起,凝视她的双眸:“你听懂了。”
“你打什么哑谜?”她蹙眉。
周远之默默注视她片刻,闭上眼,复又躺回去。萧冉微恼,欲同他理论,耳边忽然乍响起一道音腔,低徊、神秘,凝神谛听,是一首歌谣:
“……皇矣上帝,降我墨子……
天生烝民,以勤以俭……
尔劬尔劳,地厚养之……”
萧冉盯着周远之轻轻翕动的唇,那里正是歌谣的来处。她突然抬起腰,瞪圆眼睛。
他念诵的是那夜祭台的祝词,是古老神秘的与今音决然不同的古音腔,而她……听懂了。
唇止,声息,周远之迎上她质疑的目光。“祭坛之上,你就听懂了,对么?”
萧冉肌肤冒出一层小疙瘩。那夜陆筠抱怨字音古奥时她就诧异,何以她能听懂?只不过接踵而至的变故打断了她的思虑,这几日也没时间思索。
“明月,祭台,悲风,篝火,无数人在唱在跳……萧冉,你真的一点感知都没有?”
周远之声音魅惑到极致,萧冉仿若被其引领着,穿透轮回,回到鸿蒙初开之时,披发跣足,头戴柳条编织的花环,随着鼓点,绕着篝火,踏起舞步。不远处,高台上,大巫吹起了牛角号……
场景突然一换,来到一片秋收后的垄亩间,她改了装束,发丝挽成堕髻,身上穿着深衣,跪在荐席上,聆听一位清癯老翁讲话,老翁的面庞看不甚清楚。不经意地一个转眸,看见一人正望着她笑——
“不错,萧冉,你才是墨家真正的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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