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外间的篝火燃得正旺,围坐一圈的守卫未免犯困,用北陈话低声交谈着些什么,不远处偶尔传来凄厉的狼嚎,在空阔的山谷中回荡出令人胆寒的哀鸣,像是刻意提醒着诸人,他们的确身处深山,不能有一点儿疏忽大意。
守备充足总有守备充足的好处,路凌霄着人在各处设了陷阱,如他所言,带来的这些人中,的确是有不少在山中讨过生活的,设起这些东西来实在得心应手。现下又有近一半的人守在她的帐前,窸窣的交谈声也总能叫人安心不少。
周知意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困顿的身躯与紧绷的精神之间相互拉扯,脑中的弦如被扯至极限的丝线,在崩断的边缘徘徊。心口跳动得厉害,好似这勉强维持的平静下一刻便要会被莫名的不安击碎。
转辗反侧小半夜,到底还是在一声声悠远的哀嚎声中坐直了身子。帐中的床榻并不结实,稍有动静便是一阵吱呀乱响,白萱睡在她榻旁用矮凳拼起的小床上,一有声响便即刻起身,连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开口问,“姐姐要用些茶水吗?”
“不用,你且先睡着,不必管我。”她披上榻上的披风,轻轻起身。
白萱实在是困得很了,迷迷糊糊地重又躺下,再没有注意她在起身是要做什么。
掀开帐帘,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人一阵激灵,叫人神思清明的了许多,背对着她的守卫们警觉回身,瞧见是她,又即刻转回了身子,假做没有瞧见。
“怎么不休息。”路凌霄自侧边走来,一看便是一直守在此处,没有离开过的模样。
山间的气温原就是要低些,路凌霄身上披着大氅,里面的衣裳倒是一直没有换,他也不曾与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取暖,瞧着很是奇怪。
周知意探身过去,想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却又被那只一直收在身后的手吸引,“手怎么了?”
路凌霄略略侧过身子装着无事,将半边身子往更暗处藏了藏,忽明忽暗的火光甚至照不到一点儿他的衣裳,如幽魂一般,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了许多,“方才四处寻看,不经意划伤了手臂,小伤罢了。”
他这身子看着并未有多健硕,当初未免建邺众人疑心,要将那副病弱的模样装得更能叫人相信些,他提前许久,实实在在吃了许多伤身子的汤药,即便是在建邺城中,那些汤药也是不曾停过。
现下是停了汤药,也着人时时看顾身子,温补的药丸吃了许多,好不容易稍补回来些许,可却依旧是少有不适,就能叫人看出端倪的,若是不想叫人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然只能稍藏起些许。
周知意微微颔首,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向不远处没有什么人的地处走去,山中少有能见着星月的地方,她仰着头一面往前走,一面看着高悬天际的星辰。
“小心。”
路凌霄眼见着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往斜坡倾去,赶紧飞身向前,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周知意却没有一点儿惧意,回握住他的手腕,即便自己尚未站稳,也只将视线落在他被包扎结实的手臂之上。
濡湿的纱布散发着厚重的腥气,混着草药的气味直冲脑门,周知意掌间不过沾上一点儿渗出衣裳的液体,便已经黏腻不已,“还不说吗?”
她是故意踏空的,路凌霄察觉到这点只好长叹一口气,将人带到自己的帐中。
解开墨黑色的大氅,右肩直到手臂的一整块衣裳都被殷红的血给洇湿,白芨如同没见着帐中还有女眷在场一般,不做声地替他解开上衣,露出整块如被刀剑随意砍撕过的背脊。
这处的护卫都不是寻常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将路凌霄伤成这样的人约是尚未出生。周知意看不得这些血肉横飞的场景,猛地转开视线,眉心紧促。寸长的指甲掐住手心,企图以痛,逼迫自己忘记那些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场景。
白芨的动作很快,重新止血上药包扎,不过也只用了两盏茶的功夫,自始至终,帐内都静得吓人,路凌霄更是连一点儿忍痛的抽吸声都不曾发出,好似那碎烂的血肉从不属于自己。
待将帐内的东西收拾完,路凌霄才叫住白芨,“明日启程时,腾出些车架给受伤的人乘坐。”
“是,属下知道的。”
待他退出去,帐中才就又只余下他们两人,路凌霄缓缓走近,手中还端着一盏姜茶,“既还醒着,便也用些茶罢,夜间霜露这样重,若是明日起了风寒岂不更糟。”
周知意垂着眼眸,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小心啜了一口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路凌霄也并不开口说话,只静静坐在一旁看书,待她自己稍平静了些许,再要开口时,却发觉路凌霄已经侧过身子,在阖眼养神了。
她小心放下茶盏,起身要走,被细微声响惊醒的人喑哑着嗓子道,“就在此处待着罢,莫要走动了,外间实在不安全。”
“怎……”
路凌霄一只竖在唇边,示意凝神去听外间的动静。原本外间窸窣的说话声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从吹过草木,卷起的一阵欲停不止的沙沙声。现下不是看守换班的时候,风卷而过的静谧只能带给人无尽的疑心和猜忌。
周知意后退了两步,坐会原本的位子上,眼睛却紧盯着帐帘,良久,她才又开口,“为何受伤?”
路凌霄松了口气般轻笑,像是终于放下悬在心中的大石,整个人松快又愉悦,“先前白芨在山中又发现了新鲜的黑熊脚印,夜间着人四处查看时,果真发现它在周围徘徊。”
“守夜的人中有几个是知晓黑熊习性的,皆看出它有伤人之意,与其等着它先动手,便不如我们先将其处置了。”
熊这类能双脚直立的野兽,最为山中讨生活的猎户忌惮,它们聪慧且有力气,寻常办法对付不得。
守夜的将士回报今夜遇见的这只,在帐边徘徊许久,那样的姿态与动作,瞧着不只是在观察地形,更是在挑选猎物。
它的嗅觉比一般野兽灵敏,自然是能分别出,他们这群手中握有武器,不甚好招惹的人之间,混杂了两个不寻常的,更为诱人的猎物气味。军中与黑熊打过照面的都少之又少,自然没人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这黑熊手下救人,帐子周边几乎设满了陷阱便是证明。
路凌霄领着一小队人将那黑熊引得远了些许,至少是引至了它发出嚎叫却不至将人吓醒的距离。着人去远处临时设下的陷阱便少了些作用,不过还好,总归是引得它踩上了青竹制成的兽夹。
新砍下的青竹未必有多坚硬,插入厚实的熊掌虽未让它行动受限,可那一阵阵的刺痛也扰得它越发躁狂。
小队的人马小心牵制着,让它一直停留在设好的陷阱之中,虽不至伤着人,却也同样没有将其制服的办法。兽夹嵌入骨肉,不住地来回走动让它的伤处涌出潺潺不绝的血液。夜间这般血气最能触动捕猎者。
不远处有狼群,这山中也不止会有这点猛兽,再拖拉下去恐是要将全数人的性命都搭进去。路凌霄盯着那熊来回走动的模样,找准了空挡干脆提剑而去,对着它的心口刺去。这一件他用了十足的力气,长剑没入墨色的皮毛,想要再用力拔出都很艰难。
而猛兽之所以被称之为猛兽,则是因着只要它们没有倒下,他们便会不顾一切地反击对自己产生威胁甚至是伤害过自己的东西。黑熊垂首看向胸前的长剑,顺势一掌挥向路凌霄的面门。
好在他近些日子将原本的那些本事又拾回来了些许,不待那掌挥下,他便拧着手腕将它那心口剜出一个血洞来。幸而他拧得足够快,那黑熊也没有了再挥第二掌的力气,这才只是受了半边身子伤,而不是没了性命。
“白芨领人将那黑熊制服,与我一道回了帐中才发觉后脊受了伤。”
他说得云淡风轻,实际其中凶险,便是连想也未必想得到。周知意忽而想起往年春猎的时候,一众人等在清理过多次的林场之中围猎,捕些獐子狐狸都能将自己捕得灰头土脸,偶有人遇上稍厉害的虎狼,即便猎得回来,也都是带伤而归,哪里能与方才他与黑熊相搏来比。
她伸在半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那片纱布前缓缓落下,轻声道,“你们随身带的药恐都不对症,现下既已止住了血,便就该好生养着,明日也不好再骑马了,不妨与我一道乘车罢。”
“明日入城。”他低吟一声,瞧着周知意的模样,便知两人又想到了一块,“是啊,明日入城。”
他现下的面色大约很是不好,周知意眸光之中倒影的身躯带着显而易见的颓丧,逞能并非什么好事,更何况他的确疼得厉害。
路凌霄嘶地一声,“那熊的皮毛难得的顺滑,我令人剥了给你铺在脚下取暖可好?”
“嗯。”她轻声叮嘱住,“小心别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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