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荷图被周知意收在书房之中,离着书案最近的,里面满是名家画作的樟木箱子之中,路凌霄的画技再如何精湛也总到不了能与名家相提并论的地步。
她想了又想,又将画卷取了出来,吩咐人从库房翻找出两盒上好的朱砂,用锦盒装好了,要一并送到秦先生那处。
“你就说这是路公子近期的画作,请他得空看一看,若他能指点两句便是最好。”她立起指尖,比手指还要细上一些的影子在桌案上来回跳动,“礼,便就说是我见着他成日辛苦,特意寻了谢他的,旁的不必多言。”
侍女捧着一漆盘的东西,对着其中的画卷歪了歪脑袋,“那这画,奴婢还拿回来吗?”
秦先生那处日日忙碌,未必当下就有空闲,这画若是放在那处,人多眼杂的,丢了便就不好,若是传出什么话来便更不好。
“他若当即看了,不论说没说旁的都要拿回来,若是当下无空,你便与他说好了,三日后再去取。”
“是,奴婢知晓了。”
将人打发了出去,她一人在桌案前坐了许久,手边放着的,是从皇帝那处讨来的有关质子府的密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密报上只写了一见事,好半晌她才起身道,“更衣,去见父皇。”
……
议政殿。
恢弘的宫殿在皇城之中并不少见,可如议政殿这般,只矗立在此处就透出庄严肃穆的却也仅此一座了。空荡的大殿中,只有一张油亮发黑的檀木桌子,并上一张能坐得下三人有余的宽大龙椅。
皇帝正坐其上,手中瞧的却不是章奏,而是不知从何处搜罗而来的古籍竹简。
他对周知意的到来稍显高兴,这几月来她那处的邀贴不断,皇后也着意叫她四处走动,各式的宴请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就连自己也许久未见这个女儿了。
相较于旁的孩子,他对周知意的偏爱格外明显,也从不掩饰。自小她便是最玉雪可爱会哄人的那个,长大以后也算得上是聪慧,父母之心本就是偏的,一碗水端平更是难上加难。
他笑意盈盈地冲着周知意招手,“过来。”
殿中回荡着皇帝的话,她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车熟路地缓步踏上台阶,谢过特意给自己搬来椅子的内侍,才很是好奇地往皇帝手中的竹简上看去,“父皇在看什么?”
“去岁说要指给你的园子近日方才动工,工部便在平整地面的时候寻到了些竹片。”他曲起食指,当当两下敲在竹简之上,周知意都怕这不大结实的竹简被敲碎,“花了孤整整两日才清理干净其上泥沙,想着若是能重新编连成册,刚好给你当做压箱底的。”
他颇为仔细地小心将手中的竹片放在桌案上,在偏头瞧见周知意哽在当场没有说话,以为她对这东西也有兴趣,“待孤整理好了,定着人即刻给你送去。”
“前些日子还没见着那处有动静,怎么这几日忽而动起来了?”舌尖转了几转的话到底还是被她咽了下去,顺着他的话娇气地嗔怪两声,“父皇终于想起此事了?”
皇帝并非将此事忘在而后,实在是工部几次递上来的图都不能叫他满意,而后他干脆自己提笔设计,与工部尚书两人将宅院及园子从头至尾一一全都敲定才算罢休。
虽是一刻也没停着,可听着周知意的嗔怪也少不了哄上两句,“你的日后要住的地方哪里就能轻率了,若非皇后催着,孤还想再斟酌几日。”
皇后上回不经意提了一句公主府之事,又常在他面前提及周知意四处赴宴,这才叫他着急了起来,房屋建造起来倒不麻烦,只是紧着赶工未必能叫他满意。
一提及这公主府,皇帝不免又想起她的婚事,纵使舍不得,总归也要问上两句,“你这些日子忙得很,宴上的人多,便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眼的?”
世家子弟之中,能令他满意的不多,皇后心中几个十分合适的世家子之中,也有他觉得尚可的,只是不知这位小公主自己看上的,是否在他们夫妇两人都能满意的人选之中。
周知意低垂着眸子不说话,她在皇帝面前一惯如此,遇见什么不想说的,便当作没听见的模样,低垂着头也不说话。
见她这般,皇帝也不再追问,“左右此事也不急,慢慢再看便是。那福安公主今日是为何而来?”
“不是为着别的。”只要能岔开话题,她便高兴起来,“路公子自入冬便一直病着,如今总算是有了起色,儿臣以为他成日在质子府待着于养病反倒无益。”
她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去看皇帝的脸色,见着他不置可否,才略略放下心来,“左右他是来建邺学画的,秦先生既然忙着无暇顾及他这个学生,不妨叫他入宫临一临宫中的藏画,这也免得北陈抓这什么话柄,说我们怠慢路家人。”
宫中的藏画颇多,其中近一半都在她的书房中放着,这般给他寻些事情来做,于他的病有益不说,更要紧的是,只有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想对他动手的人是自己的父皇母后,他们也会因着顾忌着自己,稍稍对他放手。
只是她能想到的,不将中毒之事闹大的前提下,唯一能确保他性命无虞的办法。
“怠慢?”
皇帝挑眉将这两字重复一回,语气中尽是玩味,他自然不觉得自己应当对区区一个质子有怎样的礼待,能给口吃喝,不叫其流落街头就算是极大的恩赐了,很没有什么为其做全脸面的必要。
“质子罢了,很不必为他非什么心思。”
他对路凌霄的印象实在算不上深刻,只是他自到建邺以来的所作所为,倒是实实在在地让他觉出心机深沉来,皇帝重又将注意放回桌案上的竹简上,看着似乎十分认真,半晌后才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将方才心中忽而转过的念头按下。
有些事不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随你的高兴罢,不过一个质子罢了,能叫我们福安高兴,叫他做什么都行。”
皇帝的退让于她而言近乎一道保路凌霄命的圣旨,她到底还是松下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起身谢了恩,“那儿臣便每三日召他入宫一回,只叫他在儿臣的宫中临画,绝不让他四处走动。”
“既叫他入宫,也不好成日在你宫中待着。”皇帝叹着气,自己这女儿看似考虑周到,实则于有些事上依旧懵懂,“若是无事,将花园清出一块来,如今天气渐暖,叫他在花园临画也是一样的。”
“是,儿臣知晓了。”
……
后宫花园有一块的确很是适合临画,两人高的小丘上特意修了一座扇亭,目之所及皆是景。周知意坐在亭中打量了许久,才吩咐着身边的侍女将扇亭四周围装上纱幔,这般多少能阻挡一些春日里略带湿气的微风,“路公子的身子尚未好全,总归与寻常人不一样,手炉炭盆也得齐备,若是变了天也能用上。”
春日里的建邺即便暖了起来,偶尔有雨那风也吹得人瑟瑟发冷,光是穿着单衣是御不得春寒的,只是说要备齐炭盆却也实在有些过于小心了。
她方才吩咐了许多事,侍女都一一应下,只除了这一件,“炭盆手炉宫中倒都还有新的,只是红罗炭早已用尽,若是要齐备,恐怕要向皇后娘娘讨要了。”
红罗炭本就是稀罕物,后宫之中能用上的便就没有几位,因着她一向畏寒,这炭一向是尽着她用的。天寒地冻的时候用上多少都是无妨,现下这时节再去讨要,少不了要被追问个清楚的。
虽说自家殿下一向是想要什么便要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可这般反常传出去,总归于她的名声无益。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侍女的意思,咬着下唇想了一回儿才点头道,“的确不该拿这些事去叨扰母后,那便瞧着有什么便用什么罢,若有旁人问起含混过去也就罢了,很不必叫他们知晓要来是做何用的。”
“临画要用的东西,便按着秦先生上回给开的单子依样备上一份,旁的……待我想到再说罢。”
亭前的花草是花匠们方才打理过的,虽不知都是些什么品种的花草,可瞧着生机勃勃很叫人高兴。
冬日过去,又恰好能瞧见对面自假山石上流下的水帘,潺潺不绝的流水落入葫芦形的池塘之中,形成活水,将塘中锦鲤养得条条肥硕,再往侧边瞧去,又是与澄澈天空相交的成蔽绿荫,整个花园,怕再找不到第二处这样绝佳的赏景之处了。
“这样好的景致,想必路公子会很喜欢。”侍女仰着头,也随她的目光将四周扫视一遍,也觉得心神放松,轻快了不少,“想必对他养病很有几分益处。”
“若是真于他有益便是最好,也算是为着连累他病这一场,做得些许微不足道的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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