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良心未泯

怎会是他!

乔鹤练震惊不已,眉头不自觉拧紧。

他理应在京郊神机营巡察,为何出现在这里?是来拆穿她,还是,来阻挠她?

而那人只是背对着她,对官兵们颔首一嗯:“兵科值房已备下点心热茶,诸位此刻去了,用完便散衙吧。”

李佥事亦难以置信:“苏尚书,下官等奉命在此守卫,须得寸步不离。这个内臣假传书信,满口胡言,不该捉拿到刑部细细拷问吗?”

威震三军的年轻阁臣似乎敛着一丝冷笑:“他是神机营中内臣,今日传我手书至午门,的确是依我吩咐转移原少师遗骸。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忘了加印,唯恐钦差误会,苏某这才抛下军务前来解释。”

此话入耳,李佥事如遭迎面掌掴,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秦王殿下严令,不准任何人替原泰收尸。苏尚书此命,令下官们惶恐……”

苏觐反问:“李佥事只是略赏薄面,带校尉们到值房饮了苏某两盏茶。至于尸首如何不翼而飞,即使秦王殿下问责,也是苏某一力承担,和诸位能有什么关系?”

李佥事讷讷无言,垂头丧气,哪还敢顶嘴半句。众锦衣卫面面相觑,无地自容,又不敢轻举妄动。

苏觐也懒得搭理他们,转身面向宦官打扮的太子,神色疏离如常:“中贵人还不去抬人,是需要在下搭把手?”

其声舒缓如山涧漱玉,又若此砭骨秋寒一般料峭。

乔鹤练茫然抬头,与苏觐对视。

此人气质冷峻,表情淡漠,此刻微微颔首,垂望着她,饶是端详,却更像睥睨。

他的倨傲,是与霸者风骨浑然一体的矜重孤高,截然有别于众生中妄自尊大者的卖弄炫耀。

苏觐今日未着官袍,穿一领白布长衫,外罩象牙色细麻褡护,戴竹编大帽,是素服打扮。

装束至简至朴,愈发衬出主人相貌的绝尘拔俗。

肤皙如璧,眉修如剑,眼眸湛然若皓月洗空,泽布千里。其优越骨相,清俊容颜,不似世间绝色,而是惊艳如宝殿壁画里的神仙。

可,风刀霜剑的莽原,处处弱肉强食,金戈铁马的疆场,遍地伤亡枕藉,哪来什么渊清玉絜又悲天悯人的谪仙?

此人空有神仪明秀的美貌,内里是怎样一个凶神恶煞,乔鹤练再清楚不过。

传闻苏觐治军极严,违反军纪之人,不论情节轻重,下场皆是生不如死。与他作对之人落入他手,无不哭天抢地,撞头求死——无人想试遍残忍酷刑后,被塞入炮膛挫骨扬灰。

近年来,抨击北伐的朝臣,要么在狱中受尽折磨而死,要么牵连满门,抄斩流放。

只欲推行仁政、与民休息的一朝天子,也被昔日臣僚的狱中惨状吓得一病不起,自此不问政事。

对于这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政敌,乔鹤练只匆匆一瞥,便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此刻无心揣摩苏觐替她解围的用意,只是展开素绸,蹲下身子,覆盖住恩师遍体鳞伤的躯壳。

行简上前来,帮着她把人抬上木车。

苏觐始终冷眼旁观。

行简本想从太子手里接过车把,瞄了眼乔鹤练凝重的神情,便识趣地缩回了手。

乔鹤练甩下披坚执锐的锦衣官兵,默默推车离开午门。行简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苏觐悄无声息跟随其后。

出了西华门,眼前是宽阔静谧的护城河。西上南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立着一个蓝袍纱帽的青年官员。

竟是亲自在此接应她的卢允恭。

乔鹤练却止步不前。

深秋长空,万里无云,她与芝兰玉树的年轻探花,在重檐金瓦的城墙间遥遥相望。

他衣袂微动,似在无声呼唤她。

可她本就不欲牵扯卢允恭涉险,如果来日秦王问罪,她没有底气护他十分周全。

她无法同他会面。

另一侧西上北门前,也停着一辆马车。车旁停驻一匹高昂骏马,棕红皮毛油光水滑,马鬃马尾飘扬如流云。马儿蓦然回首,黝黑幽邃的眼珠里,饱含深不见底的沧桑与忧郁。

那是久经厮杀的战马的眼神。

看来苏觐亦有备而来,是诚心想让原少师入土为安。豺狼虎兕,倒也算良心未泯。

秦王那边,天塌下来,若能砸死苏觐,乔鹤练做梦都要笑醒。

她下定决心,便唤行简上前:“你告诉卢哥哥,说我一切无碍,出宫一趟。你二人先回去。”

一听此话,行简急了:“奴婢不能放任千岁一人出宫!”

太子斥责他:“什么一人?你骂苏尚书不是人?掌嘴。”

行简欲哭无泪,若千岁当真一人出宫,他反倒放心,可太子竟要单独与苏觐同行,他如何能不提心吊胆!

万岁爷已抱病行宫,万一苏觐受了秦王的指使,在什么犄角旮旯里把千岁爷也谋害了,那可就天塌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如坐针毡,又不知如何规劝,真想抡起大耳刮子抽自己。

可太子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卢允恭那边推去。

苏觐似乎轻哂了一声,掠过二人走向车旁那匹战马。他一手执鞭,一手攥紧缰绳,行云流水般翻身上马。

乔鹤练推车靠近,他仍安然稳坐,居高临下道:“原少师生前便不喜苏某,在下无意亵渎,不敢触碰他的遗体。烦请中贵人送少师入轿。”

乔鹤练上前掀起马车轿帘,才发现轿厢竟是一口柏木棺材,轿顶四面垂下青帐,将棺木遮得还算严实。

在车夫协助下支起了棺盖,她将恩师横抱起来,正如初见那日,恩师在文华殿前抱起她一样。

*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街。

苏觐单独骑马在旁,目不斜视:“方位。”

“城西南。”乔鹤练与车夫一左一右坐在车前,“许监正家。”

原泰发妻早逝,再无续娶,独女几年前嫁给上林苑许监正。乔鹤练本意是把尸首交给原娘子,让她托娘家可靠的亲戚立刻送出顺天。

可到了许府门前,苏觐却没有将棺木卸下马车的意思,只让原娘子和许监正出门会见。

面对哀哀欲绝的夫妇和掩面哽咽的太子,他脸上不见明显恻隐或悲色,只有沉重的肃穆。

“生者无恙,逝者方息。少师梓宫,还是由在下扶灵至神机营,运往京郊安葬吧。”从头至尾,苏觐只说了这一句话。

马车驱离许府,继续南行,一路穿街过巷,离皇城越来越远。

将至十几里外的永定门,车旁骑马那人悠悠开口:“中贵人不回东宫,是欲去往何处?神机营万事粗陋,供奉不起内廷贵使的起居。”

乔鹤练始料未及:“既不许我去,苏尚书为何不早说!”

“某在许府时说过,掘土造坟之事在下自有安排,”苏觐扯缰驻马,淡淡道,“并不知中贵人有何贵干,仍要同行。”

得体措辞下,分明尽是对她假冒宦官的冷嘲热讽。

乔鹤练一时愤怒耳热,但无计可施,只得忍气吞声,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后纵身跳下。

鞋底沾地,脚下通衢广陌,眼前车水马龙,她只觉悲从中来,万般凄楚。这样暄暖的日光,这般热闹的市井,恩师竟再也感受不到了。

一滴泪水又从眶中涌出,在朔风中坠落,却并未砸向尘土,而是平稳掉入一人掌心。

那人衣袂携着若有若无的零陵香,素洁袖口层叠于腕间,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微拢的五指修长利落,骨节亦轮廓分明。

年轻文臣的手,如此优雅标致,仿佛天生应当执笔持笏,拟写四海升平。

可票纸墨书之下,却是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①。

乔鹤练眼前犹笼薄雾,并不知苏觐何时也下了马,此刻从容地站在她面前。

他接住了她的眼泪,如珠玉一般捧于手心,全神贯注,半晌不动,像在鉴赏什么奇珍异宝。

苏觐始终保持这姿势,片刻后道:“臣的手书,请殿下归还。”

乔鹤练才发觉这是索要的姿态。

她用衣袖擦了把脸,反驳道:“手书怎么就成苏尚书的了?”

苏觐盯着她:“殿下金口玉言,咬定是臣亲笔所写,如今理应物归原主。”

乔鹤练鲜少和这人靠得如此之近,他身上无形的威压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苏觐扬了扬唇角,眸中却并无笑意:“先礼后兵,臣不想用当街搜身的举动,辱没了殿下的斯文。”

不怒自威的要挟,令她顿时寒毛直竖。

一页破纸,要缴便缴吧!

乔鹤练无语至极,立刻从衣襟里拽出那张发皱的纸,摔到了苏觐手中。

*

数日后,黄华坊,蝉楼。

此乃顺天府达官显贵最爱光顾的清雅之地。

楼外是鎏金嵌乌木的匾额,灯笼纹香楠格扇。堂内则珠帘薄缦,茶烟袅袅,雅间内不时飘出琴音笙歌。

乔鹤练今日作士庶公子打扮,她潜入对外封闭的杂货间,沿着狭长走道七拐八绕至尽头,扭动机关,开启一间密室。

房中无人,她伸手探向墙上字画掩盖的暗格,可还未摸到密报,便凭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屋外窸窣的脚步声。

不妙。但已来不及撤离了。

无暇思索,她立刻扑向墙角多宝格边的立柜,一把拉开柜门钻了进去。

柜门合拢的瞬间,密室门再度开启,屋内响起两个青年女子的胡语交谈声。

乔鹤练年幼时学过胡语,听懂无碍。

她被逼仄的黑暗缠裹,蜷缩于柜中,密切监听着柜门外的动静。

其中一女道:“阮娘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对黎廷怀有此等深仇大恨?”

唤作阮娘子的女子用纯正胡语道:“黎廷年年加派赋税,强征民夫,弄得边关乌烟瘴气,黎民怨声载道,我的生意也常遭官府欺压。”

她顿了顿,咬牙道:“更可恨的是,黎廷太子强抢民女,他掳走家妹百般强迫,厌倦后又将她充军为奴。我妹妹至今身陷泥淖,我恨不能将那畜生千刀万剐。”

巴雅尔听得皱眉,没想到黎廷太子不仅碌碌无能,还很荒淫无道。黎廷让这样的草包身居储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黎廷只剩这种货色,喀兀一族必将重续前朝荣光,再度主宰中原。

巴雅尔面露同情,随口许诺:“待来日我大兀复国,必许阮娘子喀兀贵族的尊荣,自然比那些低等黎民高贵许多,不会再受任何欺侮。”

话音刚落,阮娘子起身行了个胡礼,感激涕零:“苍天庇佑,愿别吉霸业早成。”

巴雅尔只略一摆手。

她环视着屋内陈设,目光锁定在墙角的高大立柜上。她的指尖已在腰间刀鞘的镶宝纹饰上摩挲了许久。

乔鹤练屏息凝神,只听胡女突然用大黎官话道:“阮娘子的博古架上真是琳琅满目。这个柜子很像古董,里面装的也是珍玩?”

她的官话和胡语一样流利,几乎没有喀兀口音。

沉默半晌,阮娘子道:“不值钱,一些陈年旧物而已。”

“看来阮娘子还私藏了不舍得示人的宝贝。”胡女诙谐似开玩笑。

可她旋即挎刀而起,快步行至柜前,二话不说,猛地拽开了柜门。

①《己亥岁感事》唐,曹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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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良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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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折鹤
连载中归故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