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海底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升。
首先感知到的依旧是痛。脖颈处沉闷而尖锐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苦。喉咙干涩灼痛，呼吸都带着粗糙的摩擦感。全身无处不在地酸痛沉重，额角低烧后的虚软和眩晕挥之不去。
裴冶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花了许久才聚焦。
玄色绣暗金螭纹的帐顶……
统领府……寝殿……
这个认知像冰水泼面，瞬间将他残存的迷茫浇灭，带来一阵止不住的剧烈颤抖！
是为了惩罚他，让他死后也回到这个地方。还是他没死成……
还是回到了这个华丽的囚笼。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逃离，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稍微一动，脖颈和全身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发出一声极其细微而痛苦的抽气。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守在床边的人。
然而响起的，却不是一个苍老妇人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男声：
“醒了？”
裴冶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个声音……是他！
极致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闭上眼睛，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身体因为无法动弹的恐惧和抗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
预想中的暴怒或冰冷的嘲讽并没有到来。
床边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下。
裴冶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实质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恐惧得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句极其克制、甚至放缓了语调的话：
“……别怕。”
这两个字说得极其生硬，甚至有些别扭，完全不符合说话人一贯冷厉的风格，但却奇迹般地没有包含任何怒意。
裴冶的颤抖停顿了一瞬，极度恐惧中渗入一丝茫然的困惑。
紧接着，他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那个人似乎靠近了一些。裴冶瞬间又绷紧了身体！
但预期的触碰并没有落到他身上。那个声音转向了另一侧，是对常嬷嬷说的，语气恢复了些许惯常的冷调，但内容却截然不同：
“药温着么？再去端一碗来。”
“是，是，大人。”常嬷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小心翼翼，脚步声匆匆远去。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剩下裴冶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噎声，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却没有了以往那种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的压迫感，反而……仿佛带着一种沉重的、复杂的审视。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怒火更让裴冶感到不安和恐惧。这又是什么新的手段？他宁愿萧烬像以前一样直接发怒，也好过这样令人捉摸不定的平静。
他不知道，此刻的萧烬，正看着他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看着他脖颈上那道依旧狰狞的紫红色勒痕，看着他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的睫毛，胸口堵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滞闷而尖锐的情绪。
愤怒吗？当然有。愤怒于他的决绝和背叛。
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恐慌的后怕，以及……看着眼前这脆弱易碎模样时，心底那无法忽视的、细细密密的刺痛。
他差点就真的……彻底失去了。
这个认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常嬷嬷端着药碗，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进来。
萧烬伸出手。
常嬷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人是要亲自喂药！她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打了，连忙稳住了，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萧烬接过药碗，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这个距离对于裴冶来说已经近得极具威胁，他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往里缩，尽管无处可逃。
萧烬看着他的反应，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拿着药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递到裴冶唇边。
裴冶紧咬着牙关，浑身写满了抗拒。喂药？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掰开他的嘴硬灌？或者干脆把药泼在他身上？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发生。
那只拿着药勺的手，就那样稳定地停在他唇边，没有强行靠近，也没有收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
药勺里的药汁渐渐不再冒热气。
裴冶的恐惧被这漫长的、僵持的沉默熬煮着，变得愈发茫然和无措。
终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很沉，很复杂。
然后，那只手收了回去。萧烬将凉了的药汁倒回碗里，对常嬷嬷道：“再去热一下。”
常嬷嬷简直像见了鬼一样，大气不敢出，接过药碗飞快退下。
萧烬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里。
沉默再次降临。
只是这一次，沉默中似乎少了些冰冷的审度，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滞重。
新热的药很快端来。
萧烬再次接过，再次舀起一勺，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又一次递到裴冶唇边。
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硬，但那份耐心和…小心翼翼，却是前所未有。
裴冶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颤抖得厉害。内心的恐惧和巨大的困惑在疯狂交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不发怒？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勺药就停在那里，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最终，或许是那长时间的沉默耗尽了心力，或许是那勺药散发出的、代表着“生存”的气息诱惑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本能，又或许……是那从未在萧烬身上感受到过的、诡异的“耐心”让他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摇……
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药勺小心地喂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一勺。两勺。
过程很慢，很安静。没有言语，只有瓷勺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裴冶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的抽噎。
一碗药终于喂完。
萧烬将空碗递给常嬷嬷，拿出自己的绢帕，动作略显笨拙地、想去擦拭裴冶嘴角的药渍。
裴冶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萧烬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收了回去，将绢帕扔给了常嬷嬷。
他站起身。
裴冶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然而，萧烬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了他片刻。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裴冶看不懂的情绪。
“好好休息。”最终，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褪去了一些冰冷。“需要什么，告诉嬷嬷。”
说完，他竟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了寝殿。脚步似乎比平时略显沉重。
裴冶僵硬地躺在那里，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软下来。
巨大的茫然和不敢置信席卷了他。
没有惩罚。没有斥骂。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可怕事情。
只有一碗被耐心喂下的药，和一句……“好好休息”？
这比任何残酷的对待都更让他感到混乱和……不安。
他宁愿萧烬像以前一样。至少那样，他知道自己身处地狱，知道该如何应对——用顺从，用麻木，用绝望。
可现在……这算是什么？
新的游戏吗？更残忍的、给予希望再碾碎的游戏？
眼泪再次无声滑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种完全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变化”。
常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用温热的软巾替他擦拭脸颊和脖颈，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公子……”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和一丝如释重负，“您吓死老奴了……万幸……万幸您醒了……大人他……大人他其实……”
常嬷嬷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红着眼圈道：“您好好养着，千万别再想不开了……什么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裴冶闭上眼，将头偏向里侧。
活着……吗？
在这样的“变化”之下，活着，又会是怎样的煎熬？
他不知道。
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
寝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微弱而不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声。
脖颈上的伤处依旧灼痛着，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决绝的选择。
而那个男人方才反常的、克制甚至堪称“温和”的态度，则像一团更大的迷雾，笼罩了他刚刚苏醒的意识，让他本就绝望的心境，更加无所适从。
绝望之中，忽然透进一丝微弱而诡异的光亮，非但不能指引方向，反而照得前路更加扑朔迷离，令人心慌。
他依旧被困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
只是，看守似乎突然换了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方式。
而这，让他更加害怕。
呜呜呜，写这段的时候我好难受，好心疼裴冶[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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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处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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