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大人开恩!谢大人开恩!”常嬷嬷如蒙大赦,连忙磕头,然后手脚麻利地开始清理地上的泥土和碎片,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既后怕,又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不敢深思的猜想。
大人他……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萧烬没有立刻离开。他就站在殿门口,看着常嬷嬷收拾,看着裴冶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颤抖似乎慢慢平息了一些,只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和警惕,依旧浓得化不开。
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杖责声,被距离和墙壁削弱,听不真切,但在这过分安静的午后,依旧能捕捉到一丝痕迹。
裴冶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萧烬的心也跟着揪紧。他下意识地担心这声音又会刺激到他。
好在,裴冶并没有更大的反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
二十杖很快打完。亲卫在门外低声复命。
萧烬冷冷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殿内也收拾干净了,仿佛刚才的混乱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土腥味,和裴冶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萧烬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他似乎想对裴冶再说点什么,但看着对方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裴冶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情绪——有余怒未消,有强压的烦躁,有关切,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安抚。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寝殿再次恢复了寂静。
常嬷嬷小心翼翼地端来温水,想给裴冶压惊:“公子,没事了,都过去了……喝点水吧?”
裴冶没有反应,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目光怔怔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
萧烬那瞬间爆发出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恐怖怒意,他是真切感受到的。那才是他熟悉的、令人恐惧的萧烬。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只是杖责二十?
他清楚地看到了萧烬眼中那剧烈的挣扎和强行压制。是因为……府医的嘱咐吗?因为他不能再受刺激?所以连惩罚都变得“温和”了?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一件珍贵的物品,自然要小心保养,不能轻易损坏。
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还有哪里……不一样?
那种挣扎,那种压抑,那种最后看向他的、复杂无比的眼神……
裴冶的心乱极了。
恐惧依旧盘旋不去,但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扰乱心绪的困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发现自己……更加看不懂那个男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统领府西南角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张。
下人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路,说话都压低了嗓音,生怕再出一丝差错。那二十杖和十鞭的惩罚,虽然比预期轻了许多,但也足够让所有人警醒:里面的那位主子,是真正碰不得、惊不得的贵人,大人对其的重视程度,远超他们想象。而这种重视,并非完全是好事,它像一把悬顶之剑,让伺候的人压力倍增。
常嬷嬷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裴冶,所有进出的物品和人都要经过她严格检查。
裴冶似乎又缩回了一些壳里。那日受惊后,他连着两日食欲不振,夜里也睡得极不安稳,时常被细微的动静惊醒,冷汗涔涔。
萧烬每日依旧过来,但停留的时间似乎缩短了些。他很少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眉头时常紧锁,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其棘手的难题,周身的气压持续低迷。
但他看向裴冶的目光,却比以前更加专注,更加……难以形容。那里面不再有审视和评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称得上“焦虑”的关注。他会仔细观察裴冶的脸色、他进食的量、他睡眠的状态。
他甚至会极其偶尔地、在裴冶闭目假寐时,问常嬷嬷一些极其细致的问题:“今日的药喝了多少?”“夜里惊醒了几次?”“早上那碗粥,他多用了几口?”
常嬷嬷都小心翼翼地回答了。她注意到,当听到裴冶情况稍有好转时,大人那紧蹙的眉头会几不可查地舒展一丝丝;而当听到情况不佳时,他周身的低气压会变得更加沉重。
这种变化,常嬷嬷看在眼里,心中那份惊骇和猜测愈发强烈。
大人他……似乎真的……
这天傍晚,萧烬来得比平日更晚些,身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血腥气,或许是刚从诏狱之类的地方回来。他照例坐在桌旁,常嬷嬷奉上热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端起茶杯,而是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上,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
“南境送来的军报,路上遇到了山洪,延误了三日。斥候拼死送出来的,字迹都被泥水泡糊了。”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在抱怨公务。
软榻上的裴冶,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南境……那是靠近青丘的方向。
萧烬似乎并没期待任何回应,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继续用那种平淡的、带着疲惫的语调说道:“冲毁的是官道。绕行的驿马……或许会经过青丘外围的矮鹿坡。”
裴冶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瞬。矮鹿坡……那是他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去玩耍的地方,开满了狐尾花……
萧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喝着茶。
殿内只剩下他偶尔杯盖轻碰的声响。
过了许久,他才放下茶杯,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如同蚊蚋般,轻轻响起:
“……矮鹿坡的溪涧……夏天水涨……不好走……”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不确定和巨大的迟疑,仿佛说话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开口。
萧烬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的背影瞬间僵硬,握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常嬷嬷更是惊得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软榻方向!公子……公子竟然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那么小,那么轻!
裴冶说完那句话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拉起毯子盖住了头,整个人蜷缩进去,再也不肯露出一点动静。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被子显示着其下主人剧烈的心跳和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句话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溜出了嘴唇。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地名?是因为感受到对方语气里那罕见的疲惫?还是因为……那二十杖?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后悔和害怕。
萧烬在原地僵立了许久许久。
久到常嬷嬷都觉得那沉默快要凝固成实质。
最终,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门框的手。然后,一言不发地,抬步离开了。
只是那离开的背影,似乎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疲惫,反而透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僵硬和……一丝几不可察的震动。
常嬷嬷轻轻走到软榻边,听着锦被下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声,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一夜,寝殿内的两人,注定都无法安眠。
一个在毯子下辗转反侧,为自己那不受控制的、软弱的开口而懊悔恐惧。
另一个,则在自己冷硬的书房内,对着跳跃的烛火,一遍遍回味着那微弱如丝的声音,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那一句无关紧要的提醒,撬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什么滚烫而陌生的东西,正艰难地、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
僵局,似乎终于出现了第二道细微的裂痕。
虽然依旧微弱,却比萤火之光,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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