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州最多的是丘陵地貌,矮山如鱼鳞一般,层层延展覆盖,一眼望不到尽头。走出环绕青淮城的赤骨原,人族灵城的繁华尽数退去,放眼看去,天地间除了青绿色的山脊,什么也没有,处处荒无人烟。
回夜将自己的灵觉发散到最强,追踪着怀棠浅淡的妖息而行,一走就是数日。
山里各种声音繁杂,不止有鸟类的叫声,还有虫鸣、泉音、风声等等。
她没有刻意用耳朵去听,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前路,光凭灵觉去感知,却准确无比地辨出了万千响动里飞鸟振翅的声音。
无聊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听翅膀的声音,一只一只点数周边经过的鸟儿。
少女脚步轻快,豆青色的衣袖与裙裾轻轻地掠过翠色浅草,青白双色的纱质发带被薰风扬起,又被帷帽边缘的轻纱压下去。
除了道法,回夜也学医术,小时候经常独自带着背篓上山采药,有时候她走着走着,见到熟悉的药草,便蹲下拔出草芯放到嘴里抿,想看看不同地域长出来的药草有什么区别。
白衣的男子随意倚靠在不远处的樱树上,借着绚白的花影遮掩自己的身形。以回夜化元九阶的修为和远超常人的强大灵觉,几乎没有东西能在她眼下遁形,但却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在他视线的尽头,少女拎着锈剑,仍旧在小声数着自己惊起了多少只飞鸟。
男子心情极好,唇角不自觉扬起,浅浅地笑了,不自觉地随着她一起数。
他想起回夜的年龄,她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啊!折下一捧樱枝把玩,御风远远跟在回夜后面,他一直在思索涂逸斐之前说的老牛吃嫩草,心想自己比她大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啊,说出来能吓死人那种。
五天后的傍晚,回夜循着妖息,来到了一个叫做清泉沟的村子对面。
她站在山顶,遥眺对岸半山腰夹谷里的清泉沟。
浓郁的妖息凝成屏障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远远的,传来血腥与腐肉的味道。
村庄死寂一片,不见炊烟。好在回夜的灵觉够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叫,这说明村里至少还有活物,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下山后,回夜在河边发现一间破败的草屋,农人开垦了沿河的荒田,种下了大片油菜花,早春二月,惊蛰刚过,夕辉将河水铺上一层炽烈的红,河道两岸则被黄彤彤的花所环绕覆盖,草屋就像漂浮在花海中的一叶孤舟。
被这宁静祥和感染,她不自觉地走到近前,推开朽坏的木门。仿佛有人备了香喷喷的饭菜,留了橘黄色夜灯,等着独行千山的少女回家。
回夜在门前驻足良久,宛若石化。
白衣男子远远陪了她片刻,并没有选择靠近,而是静静看着远处山腰上的清泉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个地方,不简单。妖怪怀棠选择藏身清泉沟绝非偶然。
遥不可追溯的上古时代,绝天地通之前,原初诸神还未在乾元大陆弥迹。
神祇们曾在人间设立无数道场,留下过强大的传承。虽然很多东西都在岁月侵蚀里烟消云散了,但如今的人若有幸,偶尔还是可以透过封印之地的罅隙,一窥这片大陆往昔的神秘与强大。
在回夜回过神之前,白衣男子独身渡河,先她一步去往清泉沟。
夕阳的辉光从地平线尽头打过来,透过草屋破损的窗棂,滤得只剩下一束暖光,正好停在回夜的眉眼上。放下遮面的轻纱,她敛了神情,目光却越加坚定起来。
余晖中,大片油菜花在夕阳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如同铺了上好的织锦,华美至极。
眼见着天色快要彻底黯淡下去,回夜无心赏景,捡了条开在田埂上的僻静小道,迅速朝河边走去。
幸好河边小码头上拴了条竹筏,她渡河省下不少力气。
否则,她就要浪费一张御风符了。
当回夜爬到半山腰,来到清泉沟村口时,夕阳已经彻底滑下山了。
村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她用隐身符藏匿身形后,偷偷进了村。
空气中到处都是腐肉和血腥的味道,但是回夜一路查探过去,别提人影了,连半具尸体都没看见。
又往村子中心走了一段路后,她才听到几声犬吠。
没过多久,回夜在一间民居外的桂花树下,看到了一条骨瘦如柴的黑狗。四下黑洞洞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奇怪的是,黑狗跟前的食盆居然冒着腾腾热气,一看就是刚从锅里盛出来。
回夜顿时警觉,妖怪居然还养狗看家吗?
就在回夜暗暗打量黑狗时,黑狗似乎无视隐身符的效果,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朝着她的方向狂吠,叫得十分欢畅,要不是脖子上拴了铁链,估计早就扑过来了。
回夜让它吵得脑仁儿疼,又怕它的叫声会引来妖怪,当即勾起手指,使了一个简单的禁锢术法。
黑狗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吐着舌头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回夜捏住自己的手腕,腕间引魂铃冰凉如雪,缓步靠近了黑狗。
看着肚皮朝天的黑狗,她舒了一口气,不禁腹诽:哼哼、居然敢凶我!
回夜蹲下摸摸黑狗的肚皮,软乎乎的温暖触感着实不错。她抿唇偷笑,没忍住多摸了几把,最后曲起手指敲黑狗的脑袋,一脸得意地道:“还凶我不?”
黑狗被禁锢道术所限制,动弹不得,舌头吊在外面,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它呜咽了两声,湿漉漉的圆眼睛无辜地望着回夜。
这模样实在可怜可爱,回夜抓了抓它的大耳朵,给它解开缚住脖颈的铁链,碎碎念道:“以我灵觉感知来看,村子里一个活人都没了,我的定身道术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散去,赶紧离开此地,另寻活路去吧。”
黑狗很有灵性,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眨了一下圆眼睛,呜呜应声。
回夜撑着膝盖站起来,解除隐身符的效果,嘴里哼起小曲儿,缓步朝村子更深的地方走去。
厚重的妖息缓缓流淌,带起阵阵阴风,也不知妖物怀棠正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窥她。
回夜哼的调子不是别的,正是《芜园春》之曲。当年叶朔教过。同时知道曲调和唱词,奏唱过这支曲子的人基本上都死了。陆曼棠收藏的佚名诗集里有完整唱词,但那词意哀婉悲恸,又□□露骨,回夜实在不想也唱出来。
《芜园春》唱词很长,且有叙事性,讲的是一个远嫁异国他乡的女子,在新婚当夜夫家被屠尽满门,举族上下只有她活了下来。
几经周折,她跌跌撞撞地回了娘家,可惜回来的时候,族中待她好的长辈都已去世,心术不正的族兄将她卖给耄耋老朽做妾冲喜。
没过多久,老者就死了,老者的儿子要她殉葬,她自然不愿,乘人不备逃走,想回到与夫君相守的故园。可是她一个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没过多久就被老者的儿子抓了回去,将她活活钉进棺材里。
负责掩埋棺材的人救出了她,可迎接她的不是新生,而是另一个噩梦。这人欠了巨额赌资,见她颇有姿色,将她卖入暗娼馆,供人凌.虐取乐,她受尽屈辱和折磨而死,最后尸首又被出售给某个人家早逝的儿子配了冥婚,只有满怀怨愤仇恨、前尘尽忘的魂魄归于早已荒芜的故园。
词中哀婉神伤的部分极尽悲情,写到男女之事的部分却也极尽淫.乱。
《芜园春》流传最广年代里,曾是某座繁华城池里每一间青楼歌伎必学的淫词艳曲。
芜园春景盛,故人唤不归。
是个悲伤的故事。
那女子生命中的一切美好被摧毁殆尽,就连真实名姓早已不可考,只留下长长一阕凄惨艳俗的词曲,供人淫.秽取乐。
世间不公和悲惨的命运,大多和身不由己的女子有关。
回夜每次想到这一点,很替她们难过。
“悯者见其悲,淫者见其淫。”这是叶朔当年教完她曲子后说的话。
师父还向回夜讲述过词曲中未曾记载的,那个女子死后发生的事。
她化作厉鬼,得到了强大的力量,遗忘了人的身份,遗忘了生命中一切美好,只剩下杀戮的本能,在杀光仇人后,更是铸下大错,屠灭一国皇城,最终被强大的修者围剿诛灭,魂飞魄散。
因《芜园春》极其不祥,奏唱过的人没一个善终的。如今词曲皆几近散佚,彻底湮灭于世了。回夜摸摸肩上布包里的佚名诗集,实在想不清楚陆曼棠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为什么要研究这么这个。
处在两山夹谷里的清泉沟死寂得像一座坟墓,回夜的声音回荡在晦暗天地间,莫名孤寂。
快到曲子结尾部分时,她忽然止住了声音。
回夜停下,并不是因为被曲子的悲伤所感染,哼不下去了。而是因为在她的声音之外,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太阳的暖光彻底消逝的那一刻,应和着她的轻哼,唱起了《芜园春》之词。
回夜止声后,天地无比安静,就连鸟戏虫鸣之声也完全听不到。
好像有无形的壁垒,阻隔了歌声之外的所有噪声。
清泉沟的住宅建得很密集,围绕着一条东西向的黄泥主干道分布,此时,回夜差不多走到村子的中部位置了。
回夜眉眼一凛,听着那歌声,全神戒备。
妖怪要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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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曲中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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