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所以的气氛中,盛明希却仿佛抓住了机会,乘胜追击道:“无论是看护苏木周全,还是前去洛阳或者冀州,抑或是师姐想要私下里再见一面云珠,我都可为师姐所用。”
养尊处优的浮香谷少主,怕是孤傲半生从不折腰,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求着被利用。青袖心非冷铁,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四目相对,一人静听胸腔之内洪钟作响,一人虽自觉卑劣,却也欣欣然把眼前人的沉默当作许可。
白九回来时,苏木还没睡醒,青袖孤身立在院中查看卢清远的来信。
她把吃食放在方桌上,未见盛明希身影,出言试探道:“孙阿婆说之前主人常和苏木去她摊上吃小馄饨,我便买了些回来,只是我记得盛小公子矜贵挑剔,不知这家常便饭合不合他胃口?”
青袖逐列读阅,并未移开视线,心思散漫,只淡淡回道:“他应该走了。”
白九并未细究“应该”与“已经”的差别,嘴角轻扬,温声道:“这便走了?也好,他这样的身份,独自出来这么久,父母和师门想必担心坏了。不过,小公子过于赤纯天真,心如琉璃,与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青袖垂眼注视着信件落款,白九看不懂她的神色。稍许之后,她收好信,缓缓看向白九,目光如两人初见之时平静无波。
白九心中一惊,直觉告诉她她太心急越界了,还来不及再遮掩心思,便听青袖淡淡说道:“连累你受辱非我本意,好在元凶已死。如今我非昆吾弟子,你非浮云囚徒,天大地大,各行其道去吧!”
听闻此言,白九如临大敌,暗自后悔,即刻挽回:“我错了,我不该妄议盛小公子,求你原谅我,我保证绝不再犯!”
青袖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白九牙关一咬,舍了脸面:“那文小姐视我如玩物,笑着旁观她养的狗咬扯我的皮毛;玄商视我为优伶,要我衣衫不整为她歌舞;而秦少成身为监管,主动放出我任由别人折辱,又险些活活掐死我。即使我犯下你们所认为的大罪,但也不该受此欺凌。秦少成和浮云派没有资格再监管我,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囚徒。可我如今非人非妖,不男不女,我这样的异类手无寸铁毫无自保之力,离了你的护佑,我又能活到几时呢?我承受不住那样的痛苦再来一次,如果你不愿我跟侍左右,我只好寻个安静处了此残生,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青袖眉心更深,再看见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只觉得愈发疲惫,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要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你已并非莲花镇绣楼里会被风吹倒的羸弱之身。我身侧并非万全之地,我能收留你一时,却无法看护你一世,你还是要想好你要做何人,你将来到底何去何从。”
眼前人默了默,良久之后缓缓说道:“我是雄狐白九,你且容我在你身旁些许时日,等我想好了出路我自会离开。”
雄狐白九擦干了眼角的泪,冷着脸出了院门。
门旁盛明希正咬着炊饼,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白九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他这才发觉,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小少爷,少年人的心动倒是比他想象得更加持久,这冲动的愣头小子,倒是放得下自己的身段,但没有关系,他会叫郑青袖知晓男欢女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只有他……
盛明希扫他一眼,这人虽身世坎坷,但心思深沉,过于自我,不堪为友,留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祸害,只希望他别再惹师姐烦恼。
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再看谁。
苏木打着哈欠坐到青袖身边,恹恹道:“那两个人互相翻白眼是什么意思啊?”
青袖刚把卢清远的信看完,她揉一把苏木乱糟糟的头发,轻笑道:“两个撵不走的人而已。”
苏木咬着糖糕没躲,切了一声,鼓着腮帮子道:“哪儿有这么简单?我看那个白九对你崇拜得很!还有傻大个子小少爷,对你也是毕恭毕敬。何青青,你了不得哦,要不然让人看到,人家得说你风流快活、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喽!”
搁在她头顶的手顺势照着她小脑袋拍了一下,把她原本就松散的发髻打得摇摇欲坠,苏木诶哟一声,控诉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个屁啊!”青袖对着苏木最是自在:“带着你个拖油瓶,我怎么风流快活?”
苏木抹一把散落在脸上的碎发,喜滋滋地并不生气,她就知道她青青姐不会抛弃她。
青袖没眼看她一脸傻样,起身取了木梳给她挽发,苏木喝了一口甜豆浆,开心得摇头晃脑,青袖又是一巴掌落在她脑袋上,她才老实了不少。拿起桌上展开的信,自顾自念起来:“哀启,翠云山卢闲鹤痛于桃花雪时寿终正寝……”
她越念声音越小,青袖帮她系好发带,解释道:“没关系,是老朋友的玩笑话罢了。”
这是一封报丧书。朝堂风云变幻,族中横生变故,卢氏之人罢官的罢官,免职的免职,云游的卢家九郎也不得不暂离翠云山,投身阔别已久的长安,为自己的家族绵延全力以赴。动身之时,仍觉不甘,所以为曾经的自己置下一场宾客寥寥的葬礼,之后拂袖将山水置之身后,昂首奔赴红尘。
卢清远啊卢清远,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书生在峭壁之上飞阁之中任由白纸纷飞,他喝下一口浊酒,哼唱着丧歌,为自己写下哀痛的悼词。落笔之时,他一定又会看着自己一手狂草一边不要脸地自夸,一边哀叹从此只能作那一板一眼的隶楷。
青袖摇着头无奈发笑,彼此都是过客而已,她不大在意地收了信。苏木顶着刚输好的双环髻晃着脑袋照着水盆开始臭美,青袖一个弹指过去,她欸哟一声被溅了一身水,气呼呼地像炸了毛。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把碗洗了!”
苏木嘟嘟囔囔干活去了,青袖躺在摇椅上,眯眼看着渐高的日光,眼皮开始发沉,睡意慢慢袭来。
她并未睡死,她听得见苏木碗筷磕碰声,听得见盛明希走进和苏木说话,也听得见院墙外白九徘徊然后在墙上涂写着什么,可眼帘隔开白光,漫无边际的暗黑之中她沉入一个荒唐的梦。
百里霜没有死。他们于月下初识,又于月下定情,情至深处,他们许下永结同心白首不离的誓言,百里霜备下聘礼前去黄粱镇提亲。
他仪表堂堂,温柔和善,父母对他甚是满意,父亲喝着他送来的好酒,笑言道:“大夫好啊,以后咱们有个头疼脑热,倒是不用麻烦别人了!”母亲把刚做好的红烧鱼端来,嗔怪道:“喝两口猫尿就开始胡言乱语,女儿女婿忙着呢,你少给他们添乱!” 而百里霜呢?他在桌下握住了青袖悄悄伸过来的手,笑意盈盈:“爹娘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使出毕生绝学。只是我希望你们身体康健,百岁无忧,最好不需要用到。”
父母闻言自是欢喜。她偏要生事,咬着筷子不怀好意地问他:“那百里霜,你说这红烧鱼是你做的好吃,还是我娘做的好吃?”
百里霜笑而不语,那双总让她觉得熟悉的眼睛里温柔如水荡漾,如涟漪一圈圈散开,散在没有边际的湖海之中,像水融入了水,她周身软绵绵的,长舒一口气,幽幽醒来。
“苏木?”她眼睛睁不开,脑袋还是懵的。
“干嘛?”苏木没好气地问。
“买条鲤鱼去吧!等百里回来,叫他给我们做红烧鱼吃。”
突然就没了回音,青袖此时才真正醒来,她回头,看见苏木皱巴巴的又快哭了的小脸,一旁的盛明希眼神复杂静默无言,白九低头垂下眼帘难辨神色。
小院,摇椅,酣睡,都怪这薄日和煦,叫她恍惚以为仍是往昔。
她环视四周,物是人非,心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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