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26年的冬天(二)

“少,少爷。”小流儿试着学阿祥的样子,将双手摆在小腹处,微微低下头。

但那颗小脑袋只低下一瞬,又像是禁不住诱惑地微微抬,仅恰好藏住略好奇的双眼。

沈润泽自然注意到了小流儿的小动作,但他面上没什么反应,手紧抓住轮椅的两侧,将自己慢慢停在距离小流儿大约两米处的位置,说:“听周叔讲,你只记得自己叫流儿?”

表情随着话语和眼神不由自主地变柔软,沈润泽自己也不知道。

小流儿听到对方的话,这才终于抬起脸,轻点着头,紧张地看着面前这个贵气的大少爷:“嗯。”

这个大少爷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嫌弃我吗?还是后悔在路边捡到一个脏兮兮的乞儿,徒增麻烦。

所以小流儿应完声又迅速低下头,只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让自己有一层保护壳。

如果说第一次低头是学着阿祥,那这次的低头就是作为卑者的自觉。

虽然小流儿只一个眼神迅速就收了回去,但沈润泽还是能够捕捉到小流儿眼神中的慌乱无措,让沈润泽一时间有些同情。

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流离失所、无父无母,别说家人,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沈润泽没少见过这样的可怜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格外在意这个小流儿,或许只是他恰好出现在自己面前罢了。

怜爱还没能够继续深入,自卑又瞬间涌上了来,转念一想后沈润泽又压制住自己下意识嘲讽的冷笑。

呵,他这样的废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呢?

自从沈润泽开始感受到自己因为身体残缺而与他人不同开始,他似乎就自行剥夺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权利,用冷漠的距离树立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克制住自己外泄的感情,生怕被别人发现内里的黑暗与可悲。

因此任何情绪的外露都被斩断,包括同情怜悯。

但小流儿却能让沈润泽感到不同,至少应该被掩埋的同情没有像之前练习隐藏的那样,而是真的展现后才让他后悔自己的行为会不会被察觉。

沈润泽怕自己隐藏的东西被人发现,但他也有一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渴望。他也渴望被人察觉。

或许是那双圆圆满月似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保护,想靠近...让他悄悄袒露。

所以他也就这样开口。

“你靠我近些。”

小流儿靠近了些,但还是保持了一个让自己觉得安心的距离。

苦院的灯都是纸糊的,灯光虽淡虽淡但在三五盏纸灯下可以将东西照得清楚。

沈润泽将小流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到小流儿的衣角上有个模糊的“涂”字,衣服很破旧,字的偏旁都有些看不清了。

涂流,徒留。

可悲的名字。

见漂亮的大少爷半天不说话,小流儿的心里又开始慌了起来。

“怎么了吗?”小流儿紧张得连“少爷”都忘了叫。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流儿呆住了一瞬,但很快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说:“好。”

“你就叫‘涂清流’吧,希望你永远像你的眼睛一样清澈明朗。”在这样的世道里也能成为一股清流,自然干净地活下去。

小流儿在心里默念着“涂清流”睁大了眼睛,很认可他的新名字。

“谢谢少爷。”涂清流向这个善良的大少爷鞠了一躬,还是像只小兔一般,不安又好奇。

涂清流压着自己心里的喜悦,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嘴角压不下的笑容还是轻易地暴露了这个孩子的心情。

马车上沈润泽没落下的手掌,终于触在涂清流的头顶,只轻轻安抚。

苦院不是沈润泽平日里会来的地方,他说完这些话后就离开了。

涂清流依旧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不敢进入房子,却好像比刚才要温暖了些。紧盯着脚尖,心里像炸开了花一样开心。

“涂清流。”嘴里默念着,大少爷可真是好啊,涂清流心想。

以前的事他不甚记得了,今天的奇遇算是他最大的幸运。从今天开始,他小流儿也有自己的名字了!

沈润泽回到了自己的荟院,阿祥还在忙上忙下的收拾行李。

“阿祥。”

“诶!少爷有何吩咐?”阿祥赶忙收拾好手上的活。

“这里你先放着,你先去把那个小孩安置一下,挑身干净衣裳,这儿等晚饭后你和阿吉再过来收拾吧。”沈润泽吩咐道。阿吉是阿祥的双胞胎弟弟,两个人都是家里的门童。

“好嘞,少爷。”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东西摆在合适的位置上,应完沈润泽的话之后阿祥就离开了荟院。

离开时,阿祥侧头轻瞥了一眼沈润泽,又快速地离开了。

又一个人了,沈润泽想。

盯着院子里那棵唯一称得上是树的老槐,他不禁轻笑。十七年了,还是没有习惯一个人吗?他又在做什么?

在给那个孩子取名字?自己何时是这样热心肠的人了。

希望那个孩子不要害怕自己吗?可是自己都害怕自己,自己都厌恶自己。

真是废物啊......

沈润泽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靠在门口的石柱旁看月亮,眼里流淌着些落不下来的晶莹剔透。

只有完全一个人的时候,沈润泽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脆弱,感伤。

他也希望有人可以靠近自己,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但是又...抗拒所有人的示好,抗拒陪伴又害怕孤独,真的是很矛盾的一个人呢。

或许,那个孩子会是......

不久,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沈家院子很大,房间也多,但人丁不算兴旺。

现在沈家管家的是沈润泽的父亲沈知行。他的发妻叫许珍婷,是珍明医院的大小姐,就是沈润泽的生母,十九年前和沈知行结婚,同年生下沈润泽。因为生产导致的身体损害太大,没两年就早早离世了。

沈知节还有两房姨太太。

二姨太叫刘思思,和许珍婷同一年进入沈府。在沈润泽出生的第二年生了个小姐,叫沈净凝,去年和方记百货的方少爷、徐记书行的徐家姐妹、赵记烟行的赵大小姐、赵二少爷一起去日本留学了,说是还有两年才回来。

三姨太李秀则是十年前纳的。李秀很漂亮,这肚子也算是争气,一入府就生了一双小少爷,大的叫沈淮,小的叫沈涵,聪明伶俐,很是可爱。

沈知行还有一个胞妹叫沈枝梅,自夫婿去世后就回到沈家,远离了伤心之地。今年都三十了,也没想过再找个人凑活。

天黑下来之后,沈家的灯都点了起来,院子里用着彩色的纸糊灯,厅里则是暖黄色的电灯。

电灯已经算是很普及的东西了,大街上,歌舞厅里,饭店里,只是连院子里都是电灯的话,还是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浪费。

许珍婷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环保主义者,死后家里还是按着她喜欢的样子布置着。

厅里的灯点上之后,下人们就开始上菜了。

李秀带着沈淮和沈涵早早的先来了坐下,沈淮闹着要吃刚上的凉菜,李妈妈在饭桌旁哄着沈淮要知规矩。

“哎哟!这院里的路怎的不平整,差点害我跌一跤!”

沈淮正闹着,听到刘思思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一下子就嘘了声。

刘思思像是一只早起打鸣的公鸡,走到哪嘴巴念叨到哪,似乎在这个沈家除了沈知节和自己的珍珠宝贝沈净凝,没有谁能不被她指指点点。

沈淮和沈涵坐在李秀边上,也不闹着要吃了,属于小孩子的讨厌是很明显的,虽然不敢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脸上的不喜欢很明显,生硬地把头扭走和妈妈说话。

“二姐。”

“三妹。”

两方也没有过多的对话,把每天该打的照面打完,就自己思考自己的事儿,等着沈知节和沈润泽来吃饭。

“爹爹!”

沈淮是个活泼的,眼睛不是在餐桌上盯着就是一直看着门口的位置,一看到沈知节就叫开了嗓。

“老爷。”

沈知节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自己前进的沈润泽。

沈知节缓步走到主位上,右手位置是一个没有放椅子的空位,方便沈润泽直接入座。

沈知节把扑进自己怀里闹腾的沈淮不动声色地塞回奶妈手里,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和饭菜,清了清嗓。

“行了,都动筷子吧。”

伴着筷子碰撞瓷碗的声音,沈知节主动和沈润泽聊起了这一行的经历。

“这次去海城进货的情况怎么样?”

沈润泽没有停下夹菜的手,只思考片刻:“海城那里一直和我们合作的那家药材商说从明年开始,部分药材要涨价。”说完,筷子终于将清炒的芦蒿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沈知节顿了一下,丢下一句“这件事等会我们在书房里细聊”又续了一杯酒。

父子之间又重回安静。

李秀是个想让家庭和睦,家人相亲的,一看这场面,赶紧让自己两个儿子热一热这冷掉的饭桌。

“我们大少爷,紧赶慢赶回来也还是一起回来过除夕,这一路舟车劳顿了。淮儿和涵儿不是说准备了一首歌要唱给大哥听的吗?”

李秀这么说完赶紧给自己两个儿子使眼色,温柔的微笑,弯弯的眼里有一丝鼓励。

沈淮眼睛圆溜溜的,自己妈妈说的话之后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沈润泽,眼里有些害羞和生疏,还有一些即将要表演的期待。

沈涵与沈淮不同,平日里安静许多,这种时候也没那么多的细小动作,只拉着沈淮下了饭桌。

“猴子找到一袋米...”李秀小声地起了个头,双手合十给两个孩子打拍子。

“猴子找到一袋米,去请小狗来搬米。小狗连说不愿意,只好自己去搬米。猴子想将米磨粉,去请小狗来磨粉。小狗连说不愿意,只好自己去搬米......”

歌谣很有童趣,大致讲了一个不付出就没有回报的寓言小故事。

歌声停下,沈枝梅和李秀带头拍手鼓励,沈知节看起来也很满意,眼角微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周管家去取东西。

“过年了,给大家都准备了礼物,差点忘记拿来了。”

谈笑间,周管家已经提了大包小包的过来了。

大家看着这大包小包的,面上表情不一,但都是不同程度的欣喜。

沈知节看着有些意外,因为自己准备的好像没有这么多,但面上不表,等着周管家的解释。

沈润泽看了一眼,面上努力不动声色,睫毛眨了眨,看了一眼周管家之后就将眼神落在餐桌上,假装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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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26年的冬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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