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棠城,空气里已经浮动着初夏的躁意。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图书馆老旧的红木窗棂,在布满细小尘埃的光柱里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
傅予把脸埋在摊开的高等数学课本里,装死。
旁边,室友周齐还在喋喋不休,声音压得低,却盖不住那股子恨铁不成钢:“不是,傅哥,你就这么算了?岑骁那家伙明显就是故意的!最后那球他胳膊都快抡你脸上去了,裁判是瞎的吗?这都不吹!”
傅予没抬头,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技不如人,认栽。”
话是这么说,可牙根却咬得死紧。舌尖舔过口腔内侧,还能隐约尝到一点铁锈味,不知道是比赛时太拼命自己不小心咬破的,还是被那股无处发泄的憋屈给顶出来的。
就在三个小时前,校篮球联赛半决赛,物理系对数学系。最后三十秒,双方打平,球传到他手里,一个绝佳的突破机会。他起跳,出手,然后——岑骁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修长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钉板大帽。球飞了,比赛被拖入加时,数学系最终以两分之差饮恨。
而岑骁,那个物理系的镇系之宝,棠大公认的校草兼学神,在完成那记堪称羞辱性的封盖后,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就是看你风头太盛,存心打压你!”周齐还在愤愤,“从大一到现在,学生会主席竞选,辩论赛最佳辩手,还有这回的篮球赛……哪次他不是横插一杠子?我看他就是跟你八字犯冲!”
是啊,八字犯冲。傅予闭上眼,脑海里自动闪过那些“光辉岁月”。大一入学,意气风发地去竞选学生会主席,结果票数被岑骁压得死死的。大二代表系里打辩论,一路杀进决赛,眼看最佳辩手唾手可得,岑骁作为对方的一辩,用那种冷静到近乎刻薄的逻辑把他驳得体无完肤。好不容易到了大三,想在毕业前拿个篮球联赛冠军痛快一把,又栽在这尊大佛手里。
岑骁,岑骁,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他大学生涯里的魔咒。那人永远是一副清冷矜贵的模样,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成绩好,家世好,长相更是无可挑剔,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焦点。女生们送的情书和礼物,据说能把他课桌的抽屉塞得满满当当。
而他傅予呢?好像永远是被拿来对比、然后被无情碾压的那个背景板。偏偏两人还因为一些院系活动常有交集,在外人看来,就是王不见王,水火不容。
“行了,别念了。”傅予终于从书里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让我清净会儿,看会儿书。”
周齐看他脸色不豫,总算悻悻地收了声,抱起自己的书:“得,您老自个儿清净吧,我去机房蹭会儿网,走的时候叫你。”
傅予胡乱点了点头,看着周齐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书?他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的,还是篮球场上岑骁那张毫无波澜的俊脸,以及那记让他心肺骤停的盖帽。
烦躁。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安静的资料室里划出刺耳的声响,引得远处几个正在埋头苦读的同学不满地抬起头。傅予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低着头,快步朝资料室最深处走去。
他需要找个绝对没人的角落,冷静一下,或者干脆睡一觉。
图书馆这间老资料室,存放的多是些年代久远的报刊和过期杂志,平时人迹罕至。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特有的气味。他绕过几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在几乎最靠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靠窗放着一套略显破旧的红木桌椅,窗外是茂盛的香樟树,枝叶几乎要探进来。
是个发呆的好地方。
他拉开椅子坐下,手臂趴在冰凉的桌面上,把发烫的脸颊贴上去。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混合着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催眠曲。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手肘无意间撞到了桌沿内侧,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循着声音看去。桌子下方,与墙壁夹缝的那个阴暗角落里,似乎塞着个什么本子。他弯腰,伸手进去摸索,费力地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硬壳的黑色笔记本,款式简洁,没有任何花纹,但质感很好,边角有些微磨损,看得出经常被使用。封面和书脊上也没有任何标识。
谁落在这儿的?傅予掂了掂本子,有点分量。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或许是哪个学生遗落的课堂笔记?或者是日记?
出于一种微妙的好奇心,他犹豫了一下,翻开了笔记本的硬壳封面。
扉页上,一行凌厉瘦劲、力透纸背的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予取予求。”
只有这四个字。
傅予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这笔迹……有点眼熟。而且,“予”……是他的名字里的那个“予”吗?还是只是一个巧合,是“给予”的意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让他指尖有些发凉。他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翻。
纸张是优质的道林纸,触感细腻。上面的字迹依旧是那种独特的凌厉风格,墨水是沉静的蓝黑色。
【10月12日,阴。学生会换届演讲。他站在台上,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星。声音也很好听。可惜,那些星星不是看向我的。稿子写得真烂,逻辑漏洞百出。不过,他脸红脖子粗跟我争论的样子,比演讲稿可爱一万倍。】
傅予的呼吸微微一滞。学生会换届……那不就是他和岑骁第一次正面交锋的时候?他当时精心准备了演讲稿,自觉发挥完美,却被作为评委的岑骁揪住几个细节穷追猛打,逼得他当场失态,差点下不来台。他记得自己当时气得脸颊发烫,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
这日记……写的是他?
他手指有些发抖,飞快地往后翻。
【11月3日,晴。辩论赛决赛。他当三辩,穿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喉结很清晰。自由辩论时盯着我看,眼神像带着钩子。差点忘了反驳词。最后还是赢了,最佳辩手。他好像很不服气,散场后瞪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半夜没睡着。】
【12月18日,大风。看到他骑车差点滑倒,傻乎乎的。后来偷偷跟了他一路。】
【3月10日,微雨。打篮球。他又在场上瞎跑,出汗的样子……很晃眼。没忍住,盖了他一个。他摔在地上,手肘好像擦破了。活该。谁让他不看路。晚上回去查了下,皮外伤,碘伏就行。】
【4月2日,就是今天。篮球赛。跳起来封盖他的时候,离得很近,能看到他鼻尖上的小汗珠,还有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很软的样子。盖得有点狠了,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心里揪了一下,但更多是别的……想把他按在墙上亲,亲到他腿软,亲到他眼尾发红,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傅予猛地合上了日记本,动作大得几乎把桌子掀翻。
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那些字眼—— “可爱”、“睡不着”、“很晃眼”、“想亲”……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视线都开始模糊。
是岑骁。
这笔迹,这口吻,这记录的所有事件……除了岑骁,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仿佛对所有人和事都不屑一顾的岑骁?那个三年来处处与他作对、让他屡屡受挫的岑骁?
日记里写的……是他?
“予取予求”……那个“予”,真的是他傅予?!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纯粹的愤怒或恶心,而是一种极其混乱、糅杂了震惊、荒谬、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恐慌和羞耻?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个黑色的日记本甩回桌角的阴暗处,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毒蛇。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资料室,脚步虚浮,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自己放在原位的书本都顾不上了。
接下来的半天,傅予过得魂不守舍。
晚饭食不知味,周齐跟他说话,他嗯嗯啊啊地应付,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晚上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眼前反复浮现的,却是日记本上那些凌厉的字迹,和岑骁在篮球场上那张冷峻的脸。两者重叠,分裂,再重叠,搅得他心神不宁,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
第二天是周六,傅予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被生物钟准时唤醒。脑袋像是被灌了铅,沉甸甸地疼。他习惯性地趿拉着拖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下楼去小区门口的早餐摊买豆浆油条。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稍微驱散了一点混沌。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走到单元楼下,一抬头——
所有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单元门旁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倚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他微微侧着头,额前碎发垂下,遮住部分眉眼,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颌线清晰利落。
是岑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傅予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转身逃跑,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树下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相接的瞬间,傅予清晰地看到,岑骁那双平日里总是淡漠疏离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并且,缓缓地、极其明显地,弯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他在笑。
那笑容很轻,很淡,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傅予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
岑骁直起身,不紧不慢地朝他走了过来。步态从容,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矜持和优雅,直到在傅予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傅予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
傅予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然后,他看见岑骁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他因震惊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用那把低沉悦耳、此刻听在傅予耳中却如同恶魔低语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日记看完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傅予骤然睁大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像是欣赏够了他惊惶无措的反应,才继续悠悠地说道:
“那该对我负责了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