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榕城,连空气都能拧出青苔的腥气。整座城市被浸泡在湿漉漉的氤氲里,梧桐叶耷拉着脑袋,街道上行人匆匆,躲避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缠绵阴雨。
“拾光书店”就窝在一条老街的转角,门脸不大,原木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泛出浅白。林晚蹲在窄窄的门廊前,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棉布吸附一册清代刻本《山海经》封面上不慎溅上的水渍。雨声哗啦,砸在头顶的旧遮雨棚上,噼里啪啦,像谁在焦躁地弹着一首不成调的琵琶曲。
店里的灯光昏黄,温暖地笼罩着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林晚十年间最熟悉、最心安的味道。只是近来,这心安里总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街对面即将拔地而起的商业综合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投下的阴影一天比一天长,侵蚀着这片老街残存的宁静,也侵蚀着这家小书店本就微薄的生机。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手中的古籍上。这书是父亲的宝贝,也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之一,可万万不能有闪失。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檐下的老旧铜风铃发出一串凌乱而清脆的碎响。
一道颀长的影子,随着门外的风雨声一同卷入,严严实实地将她笼罩。
林晚下意识地蹙眉,这个天气还有客人?
“老板,这本《夜航西飞》怎么卖?”
嗓音低沉,带着一点微凉的质感,像大提琴的弦不经意擦过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林晚的指尖猛地一颤,棉布从手中滑落,“啪”地掉在浸湿的地面上。她愕然抬头,霎时间,一股清冽的薄荷糖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笔挺的西装裤腿,往上,是质感极佳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男人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目光深邃,正垂眸看着她。而他的喉结旁边,那颗浅褐色的小痣,位置与她记忆深处某个少年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雨声、风铃声、甚至她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陆星燃?”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
男人弯腰,修长的手指捡起她掉落的棉布,然后,目光落在她身旁那本泛黄的《夜航西飞》上。他拿起书,指腹极其缓慢地摩挲过封底右下角那几个用铅笔写的、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小字——“LW & LXR 2012”。
他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目光像带着钩子,锁住她苍白的面孔。
“巧啊,林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我昨晚刚签完字,收购这栋楼。”
轰隆——
窗外适时炸开一声闷雷。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水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逼近的气息,和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薄荷糖清凉。
他忽然朝她伸出手。
林晚下意识地闭眼缩肩。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下,手心却传来一阵微凉坚硬的触感。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是一颗包裹着浅蓝色糖纸的薄荷糖,和她高中时常偷偷从他铅笔盒里拆的那个牌子,一模一样。
只是,掌心的温热似乎焐热了糖体,边缘有些微微的融化,粘腻地贴着糖纸。就像他们之间那段被岁月锈蚀、早已变了形的旧梦。
“十年不见,见面礼。”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林晚的手指蜷缩,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看着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动作优雅地展开,递到她面前。
“这是初步的收购意向书,‘拾光书店’也在收购范围之内。”他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其中一行条款,“你可以先看看,尤其是违约金部分。”
林晚的目光机械地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看去,当看清那个数字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串数字,精确得刺眼——2013年5月20日。
正是十年前,她颤抖着写下“陆星燃,我不喜欢你了,我们到此为止”,然后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扬进风里的那一天。
窗外雨势更大了,模糊了整个世界。
而就在这片模糊的雨幕对面,街角阴影里,无声地停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窗降下一半,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程澈捂着嘴,压抑地咳嗽着,指缝间隐约渗出一丝暗红。他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线,牢牢地锁在书店门口那两道对峙的身影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林晚的指尖冰凉,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违约金金额——20130520,这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的心上。
十年前那个夏夜的晚风,仿佛再次吹拂过她的皮肤,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和心碎的刺痛。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强撑着冷漠,看着少年陆星燃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看着他攥紧那封被她撕碎又扬弃的“情书”碎片,转身冲进夜色里,再没回头。
十年了。她以为时间已经将一切打磨平整。
可他现在就站在这里,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她——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
“怎么?”陆星燃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林老板对违约金有异议?还是觉得,十年过去,我这个‘底层蝼蚁’不配跟你谈条件?”
“底层蝼蚁”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晚最深的愧疚里。她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炽热和清澈,只剩下冰冷的评估和深藏的戾气。
“这书店不卖。”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固执,“这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
“心血?”陆星燃低笑一声,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书架,几处明显的空位像是无声的叹息,“可惜,心血不能当饭吃。据我所知,‘拾光书店’已经连续亏损十八个月。林晚,守着一段腐朽的过去,有意义吗?”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人。林晚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这书店是她仅剩的、与过去、与父亲最后的联结。她不能失去它。
“这是我的事,不劳陆总费心。”她挺直了背脊,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尊严,“收购的事情,请免谈。”
陆星燃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眼神复杂难辨。就在林晚以为他会继续用更尖锐的语言攻击时,他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体贴”: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意向书你可以慢慢看,考虑清楚。毕竟……”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苍白的脸,“违约金不是个小数目。而你,看起来并不宽裕。”
他说完,竟不再多做纠缠,转身便走。白衬衫的衣角在门口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身影重新没入绵密的雨帘中,就像他来时一样突兀。
风铃还在轻轻晃动,发出零星的声响。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以及林晚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慌忙扶住身旁的书架才稳住身形。掌心里,那颗薄荷糖已经被焐得更加软化,糖纸黏腻地贴着皮肤。
她低头看着糖,又抬头望向窗外。雨幕模糊了视线,早已不见陆星燃的身影。只有街对面那辆黑色的迈巴赫,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守护兽,或者说,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车内的程澈,看着陆星燃离去,看着书店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无力地靠在书架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拿出纸巾捂住嘴。鲜红的血迹在白色纸巾上晕开,刺眼夺目。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决绝。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十年前种下的因,如今结出了苦涩的果。而他能做的,或许已经不多了。
林晚慢慢走回柜台后,将那颗融化的薄荷糖轻轻放在桌面上。她展开那份收购意向书,目光再次落在那串耻辱般的数字上。
2013年5月20日。
那一晚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父亲的叹息,母亲哀求的眼神,还有陆星燃那双猩红的、充满绝望和恨意的眼睛……
她以为当年的决绝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没有负担地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可如今看来,她或许错得离谱。她亲手摧毁了最美好的东西,而十年后,命运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一切摊开在她面前,带着嘲讽和惩罚的意味。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拾光书店”仿佛成了暴风雨中一座飘摇的孤岛。而林晚知道,从陆星燃再次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小心翼翼维持了十年的平静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
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和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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