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小年纪，茶里茶气。
素素怕他耍小计谋，不得不盯紧些。然而他正常去城西上工，倒未曾折腾出事端。
到了第三日中午，东州的粮车进了城，满城欢呼。江州总算能喘口气。
第五日，朝廷的赈灾队伍到了，除了赈灾银、粮食、粮种，还有牛羊等牲畜，修桥补屋的木材等等，种类繁多，能看得出朝廷弥补之心。
第六日，封煦和苏婉从越州回来，不仅借调的官兵到了。苏婉还在越州渔民手里发现了一个稀罕物——马铃薯。赶在霜降之前种下，春节前后就能有收获。
一个又一个好消息传来，飘在人们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去。只有程小砚，越来越沉默。
素素没有放弃策反他，她相信他是个聪明人，这些天见到的，听到的，该知晓要站在哪边。
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认为万江二州，哪地的百姓过得好。”
自然是江州，但程小砚不认为万州百姓造/反是错的。
“万州官员不肯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反而高价拿去市面上卖，粮价一天天往上涨，他们一个个满肚肥肠只会把钱往口袋里揣，全不顾百姓死活。
棺材铺的棺材都没了，只能一张草席，有的连张席子也无，街边上，野地里，到处是饿死的骸骨。你见过满城纸钱吗，比冬天的雪厚。我们若不反，万州已经死绝了。”
忆起往日种种，少年红了眼。
素素叹一声，“那些贪官污吏自是该杀，开仓放粮也是应该。若反了，百姓才有好日子过，那便是对的。”
“姐姐也觉得对？”
素素点头，又问他：“反了以后的万州，百姓过得好吗？”
程小砚低下头，方才因的她认可而升起的喜悦也淡下去。
“一开始开了仓，大家吃了几顿饱饭。然粮仓里的粮有限，只减不增，没过多久就空了。他们便开始挨家挨户搜，要是不肯给他们就抢。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又开始死人了。这回除了饿死的，还有争斗中被打死的，血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纸钱，也染红了人的眼睛。”
“既如此，你为何不跑，还要帮他们看暗哨？”
程小砚咬牙道：“我就想看看朝廷到底何时才能记起水患中的万州百姓，等他们来了，定要好生看看是不是又是满脑肥肠的蠹虫。”
“若是呢，你要如何？”
他眼中泛起狠色，“自然要他们有去无回，尝一尝万州百姓受的苦。”
素素沉默了一会儿，“那日，在道观为何放我们离开。”
程小砚道：“因为姐姐探出窗外跟我道别，你是家人离去后唯一一个关怀我的人。我忽然就不执着了，朝廷也好，反/军也罢，不值得我为他们耗下去。”
听他这般说，素素才知先前他们猜错了，这小子不是万州派来打探消息的。又问：“那你是如何进的江州？又如何寻到这儿的？”
“两州交界的丽县官员早被万州的反/军/收买了，我到那儿把你送我的炊饼换了路引，就进来了。进城的商队就你们一个，问了几个人便寻到了。”
程小砚道出许多隐秘心思，生怕她会厌恶他，不安道：“姐姐可觉得我坏，以后再不愿意理我。”
“怎么会呢，你很好，很聪明。”素素轻轻拍一拍他瘦削的肩膀，笑着道：“我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才是。”
见她不是知道了想知道的，就甩袖离去不再搭理他，程小砚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道：“姐姐万万不要与我客气，第一眼见到姐姐便觉得亲近，许是上辈子的缘分，总想着与姐姐亲近。”
连淮在外头听着，这坏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他推门进来。
看见他，程小砚也不怕，他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无所惧。他甚至在素素没有看向他的时候，冲连淮呲了呲牙。
封煦随后进来，问他，“除了丽县，还有哪些地方投靠了反/军。”
程小砚说：“周县，他们想效仿万州。不过眼下江州有了支援，他们成不了事。”
这些连淮也知晓，且比他知晓的还要详细，“周县官员中仅县丞投靠了反/军,他的官职原是买的，与县令不合已久。此外还有一些商户莽匪掺和其中，不足为惧。”
程小砚不屑地“切~”一声，“我不信你能知晓万州城中部署。”
这个在短时间内，连淮还没能渗入进去。
封煦沉吟片刻，对程小砚道：“你随我来。”
程小砚未动，而是看向素素。素素点了头，他这才抬脚跟上去。
他俩走了，素素见连淮还站着不动，疑惑，“你还有事？”
连淮冷着一张脸，没说话走了。
这什么狗脾气，给他几天好脸色，还蹬鼻子上脸了。
…
苏婉一回来便着手种马铃薯，李安江/派了几个通农事的官员由她差遣。素素无旁的事，也过去凑热闹。
苏婉不仅教农户怎么播种，怎么沤肥，还改良了农具。她懂得多，且平易近人，收获了下层官员及普通百姓的好感。便是从这时，男女主的民心开始积累起来。
一切部署妥当，霜降这日，程小砚先摸进万州。北门外是万州河，天然的护城河，防守最弱。
夜幕降下时，程小砚提着酒/肉从北门路过，成功引起守卫的注意，酒肉被抢夺后他隐入夜色中。待他们被下了药的酒/迷/倒，他走出来，打开了城门。
万州河上，封煦从越州调来的水/军悄然渡河，城门一开，将士们冲入夜色中。
反/军头头在温香软玉中被擒获。
天亮之后，阳光重新洒进这座枯朽的城。
城中百姓麻木地看着肥胖的头头，赤着身被按在老虎铡下，“咔嚓~”脑袋就滚在地上。那些跑了的贪官也被逮了回来一刀刀凌迟。没人欢呼，也没人咒骂，他们冰冷的眼睛只是看着。
直到沉甸甸的袋子放进手里，米香从袋子里溢出来。不知是谁一声嚎啕大哭，接着凄厉的哭嚎此起彼伏，枯朽的城终于在冷冬来临前活了过来。
*
封煦在万州安抚好百姓，发下粮种，颁布减免赋税等一系列惠民政策，又等新官员上任后才启程回京。
此时，已近年关。
走之前素素问程小砚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京城，他家人都不在了，一个人过节不免冷清。
程小砚摇头，到她走那日，顶着寒风过来送她，道：“姐姐，我一定去京城，到时我考个状元送你。”
连淮听了，内心嗤之以鼻。仅是个童生而已，就敢放大话，既不成熟又好高骛远，油嘴滑舌哄骗妇道人家更是轻浮无礼。
他拍马向前，高声道一句启程，长长的队伍开动。
寒风中他的披风飞扬，素素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将要在回城的途中结束短暂的一生，心中滋味难言。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连淮犹豫了片刻，调转马头，走到车驾旁。
他周身裹挟的冷风扑了素素一脸，她瑟缩了一下。不晓得是不是经历过战场厮杀，他从前的清冷中多了些许凌厉和锋芒，再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说：“怕冷还开着窗。”
素素回：“看风景。”
“无甚好看的，都是些枯枝杂草。再走上一段路，北方下了雪，倒是可看雪景。”他说着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把窗关上。
他的影子映在车外，苏婉小声同素素说：“你可曾发觉连淮有些不同。”
素素点头，人经历过一些事，心境总会发生变化，越是大事，变化越大。她道：“阿煦哥哥不也是。虽说万州城中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但我觉着这事他刻在了心上，怕是一辈子都不会释怀。”
苏婉叹声息，她知晓他的抱负，也知晓他要背负的重担。这条路不好走，只希望他们相伴而行，不教他一人孤零零。
连淮关了素素的窗后，未再上前，慢慢地跟着马车。素素想要推开窗再看他一眼，却叫他按住了。
连淮有些无奈，道：“冷风刺骨，莫要染上风寒。你可是想喝苦汤药了？”
他拿她没办法，半是苦口婆心半是装腔吓唬，再不似之前那般，同她说句宽慰的话都生硬的很。
素素忽的一笑。
隔着车窗，连淮听见她说：“连淮，我们不走官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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