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看他的眼光变了又变。课余的话题全都是他,可他所经之处没人敢讨论,半遮半掩的目光却像是无声的谴责,谴责他不该在这里。
好似他是一个异物,一个破坏者。
谢屿又不说话了,不能和别人说话,也没人再和他说话。
他更是加速自己的脚步,想要达到母亲的标准,想要离开学校。
他不想再影响到别人,不想再看到所有的热闹因为他的出现变得诡默。
母亲那次勃然大怒后,谢屿也有提过离开校园,然而被厉声否决,母亲告诉他这是逃避的表现,代表着软弱。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母亲说这是惩罚也是磨练,人际和人心是他要学会的第二课。
但从小各方面表现优异的他,这项测验的成绩实在是很糟糕。
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究竟要怎么做,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是为了让母亲满意的吗。
他花费时间去想,但想不通。
只觉得这个世界不好,他更不好。
那场所谓说走就走的青春反叛,说到底无非也只是少年人一次寻常的偷懒,却因为带上了他,闹得人尽皆知,严重收场。那之后,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生怕被什么祸事殃及一般。
谢屿在第二课学到的,只有两个词,厌恶和孤立。
他如同暮色四合之际,海域中一座将沉的小岛,他眼睁睁、一动不动地等待海水平静地吞没过头顶,最后一丝氧气随最后一丝夕光堙灭于寂深黑暗。
连挣扎的**都没有。
十几岁正是爱打抱不平的阶段,也还是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阶段,言论游离在主流外就会被另眼相看,因此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讨厌他,哪怕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哦,谢屿啊。
——反正家里那么有钱,他怎么不一个人一个学校。
那个时候,谢屿第一次知道文字除了可以在油墨的书本上传递知识,还可以在荧白的屏框里成为攻击的利刃,横竖撇捺都被削得尖锐。
刺穿屏幕,扎进他手心。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词条这个东西。连学校的贴吧和论坛都是因为他才建立的。
#请谢屿滚出普通人的世界。
这个词条下面,就像一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
一砖一瓦都砸在他身上。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人除外。
谢屿其实对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女生没什么特别大的印象,只记得调座位时只有她没有拒绝掉老师指定的和他做同桌的安排。
还有就是她也不爱说话,很文静,喜欢写便利贴。
谢屿被强行塞在学校“磨合”,又因为特殊性和大部分人都不同步,那些普通课程对他也没太大的意义,有时不在学校,再回到座位上总是能在抽屉摸到不同图案的卡通便利贴纸,上面写着他错过的班级事项,下方总落着一个笑脸。
谢屿会提笔回一个“谢谢”,他甚至不敢贴回她的课桌上,害怕她因为和他的交集而受到连累。
他会放回课桌里,等下一次看到的就是新的便利贴。
偶尔她也会问几道课后习题,他写好重要步骤,折在便利贴后。
这种交流方式固定下来,两人其实没怎么说过话。
直到那天,他回到教室。
很多人在闹,很多人在笑,很多人在看热闹。
每个人扮演着特定角色,兴致勃勃地撑起一幕戏。唯独她被逼上台,孤立无援地站在中央,眼圈和被死死咬破的嘴唇一样红。
几个男生作乱地围着她,粗厚叠加的笑声刺耳极了,谢屿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很多张便利贴发广告似的互相传。
他们捏腔作调地大声念着便利贴背面的字句,生怕教室里有人听不到——
“我喜欢你的字迹,也喜欢你的人,你的字迹和你的人一样,笔直而端正。”
“要是能听到你亲口说谢谢就好了。”
“我真胆小,帮不了你。”
“还没有见过你笑呢,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又是谢谢,只有谢谢,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期待下一个谢谢。”
“咦——好肉麻啊。”有人夸张地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思春啊你。”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的季节……”
“夏筱雨!你是不是恋.童.癖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贴吧论坛里一层一层骂他的时候,比起难过生气,谢屿更多的是麻木到无感,可是在那一刻,情绪被上锁的阀门直接断裂,愤怒的火燃烧在拳头上。
他动手打了人。
他只有一个人,所以混乱到最后,也只有他受了伤。
母亲再看到他的时候,疲累地皱眉,没说一句话。
只有眼神,母亲的眼神向来利落简练。
就像在看一个,半失败品。
而少女那在课桌里流转,本不为人知的秘密心事,伴着撕碎的便利贴遗迹,化作滑落的眼泪和艰难的声音,轻似落叶无声,谢屿却每个字都听得清晰。
“要是我不喜欢你就好了。”
“谢屿,你不值得被喜欢。”
谢屿看着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
又一句。
这是面对杨乐背影时,未出口的那句。
……
谢屿坐在床头,手里还是紧抓着那个旧玩偶不放,像是溺死前无助抓住的最后一株稻草,无济于事,但那是他仅有的救济。
他低着头,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被困在了某个让他难受的回忆。
盛柠这会儿才看清那个玩偶的样子。
是一只土黄色大耳朵的小狗,颜色褪得发灰,显得脏兮兮的,走线有些奇怪,身体和四肢的比例不太协调,摆在货架上是不会让人多看并为之停留的类型。
更像是没做好的残次品,注定没人要。
却被谢屿买来。
她起先以为是给Nanky玩的。
现在却觉得,这个玩偶对谢屿来说应该很重要,陪伴了他很久,久到那时候,也许有无数个这样情绪默默流泄的夜晚,只有它陪着他。
想到这个可能性,盛柠眨眼间,瞳眸里就湿开一层水光。
她忽然发现,她没有那么了解谢屿,不了解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家庭,不了解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所以他难过时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她这份喜欢,也太不合格了。
“盛柠。”谢屿微微抬眸,看向她。
叫完她,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到盛柠应声:“嗯,我在。”
他才继续说,语调缓顿而极轻:“我是不是,很不招人喜欢?”
嗓子哑到,尾音要消失。
回视着他的眼,她的目光穿不透那片空蒙弥漫的大雾,盛柠心疼不已,深深吸了口气,她先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尽量露出和平常无异的轻松笑容。
她手心压着床,身体微倾一些,“招那么多人喜欢干嘛,招我喜欢就够了。”
“你喜欢我吗?”谢屿迷茫地问,声腔有点黏糊糊的,眼皮似乎很重,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酒后席卷的困倦。
他完全不清醒,可能问了这句马上就会忘记,对自己说的话没意识。
但盛柠还是认真地回答,近近地锁住他的双眼,“嗯,我喜欢你。”
她眼里的光清澈真诚,终于驱散那漫天浓雾,找到入口,直直探照到他心里去,勾勒幻化为柔软的触手,轻抚而过,平息那泛滥无名的伤然。
谢屿好像每听一句话都要消化好久,听了她的回答,接着问:“那你是谁?”
“我是盛柠。”
他又思考了很久,喃喃道:“……盛柠喜欢我?”
盛柠点头,“对呀。”
这次,他没再说话,又把头低了回去。
他看起来困了,又倔强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睡的意思,盛柠干脆去厨房摸索煮醒酒汤。
Nanky趴在他脚边,和小黄狗一起陪着他。
煮好了,他还那么坐着。一勺一勺哄着人喝完,盛柠把小瓷碗放下,去摸他红得不正常的脸蛋。
“柠柠。”
盛柠手蓦然一顿,就这么被惊人的高温烫着。
“你叫我什么?”
“柠柠。”
盛柠笑:“你再叫一遍。”
“柠柠。”
“怎么啦?”
“谢谢你。”
“……”这时候还不忘记说谢谢,她真是既无奈又好笑。
“这次不如当场就谢啊。”盛柠侧着身坐在他旁边,离得很近,“我想想啊,这次怎么谢。”
她做思索状,半晌,把左边脸颊转过去对着他,“这样吧,你亲我一下。”
“……”
卧室静悄悄,盛柠疑似是听到那道浅息滞停了一瞬。
她也不转回脸,就这么等着。床边灯罩里的暖光晕淡,像低档的慢火,煨出她额头鼻子、嘴唇下巴的轮廓。
旁边人半天没理,盛柠心里叹口气,心道算了,没骗成功,但就在这时,她刚才摸过的甚至手心还留有的滚热温度,试探而小心地,烘围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他吐纳间热意只增不减的气流,擦过她耳尖。
“柠柠,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也没有,那么能够克制。”
盛柠心睫共颤的同一秒,脸被他的掌心贴住。
谢屿捧着她的脸转过,闭上眼,珍重地吻上她的唇。
他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说:
谢屿,你是个胆小鬼。
他是个胆小鬼。在不能绝对地确定朝向的那座山谷会有回音时,不敢放肆呐喊,唯恐惊散林中鸟。
不敢放肆地倾泄爱意,因为他总没有落地的实质感。
盛柠喜欢他?
盛柠真的喜欢他吗?
盛柠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他哪一点值得盛柠喜欢呢?
可是,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停留。
不怪任何人,全都怪他。
此刻呼吸的交缠仿佛恍惚幻梦,她的手抹去他眼角湿润,而后,滑入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那声音又说:
勇敢一次吧。
勇敢地将那束光,拢进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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