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在中间的胖子,正是石场老板张永贵。他脸上堆着一种圆滑世故的笑,努力想摆脱抓着他胳膊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嘴里不停地打着哈哈:“哎呀呀,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冷静!冷静点嘛!天灾!这是天灾啊!谁也预料不到下这么大的雨,山体它自己滑下来了嘛!怎么能全怪到我们石场头上呢?我们也是受害者啊!损失也大得很!”
“放屁!要不是你们天天炸山放炮,把山都震松了,下点雨能塌成这样?”一个蹲在路边的老汉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指向滑坡的山体,愤怒地吼道。
“就是!就是!赔钱!别想赖账!”人群的情绪被点燃,再次鼓噪起来。
张永贵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油光的头发也塌下来几缕。他一边应付着群情激愤的村民,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当他看到沿着泥泞小路走来的周砥时,那双被肥肉挤得有些小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奋力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几步就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得有些夸张的笑容。
“哎呀!周干部!周主任!您可算来了!”张永贵一把握住周砥的手,用力摇晃着,掌心油腻腻的汗蹭了周砥一手,“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您来主持公道啊!您看看,您看看!乡亲们这情绪……唉,我理解,损失了东西,心里难受嘛!可这……这也不能不讲道理是不是?天灾啊!”
他凑近周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气:“周主任,李乡长那边……都跟您交代清楚了吧?这事儿,还得您多费心,帮忙安抚安抚,压压价。这帮泥腿子,就是看准机会想敲竹杠!您放心,我张永贵不是不懂事的人,该表示的,绝不含糊!”
周砥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油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没有看张永贵那张谄媚的笑脸,目光越过他,投向那些愤怒而绝望的村民。他看到了被泥石流冲垮的、歪斜的猪圈栅栏,看到了被掩埋了大半、只剩下几片残叶的菜畦,看到了老人们脸上深刻的愁苦和妇女们哭红的眼睛。这些画面,和几天前暴雨中挣扎的周家坳重叠在一起,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没有理会张永贵的暗示,径直走向情绪最激动的人群。他没有高声喝止,只是走到那个头发花白、哭喊着猪没了的老妇人面前,弯下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大娘,您家的猪圈,具体埋了多少?猪……都没跑出来?”
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看着年轻的干部会先问这个。她看着周砥那双平静却透着疲惫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李卫国式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张永贵那种虚假的圆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她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嚎,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比划着:“全……全埋了!三头啊!都这么大了……圈塌了……跑……跑不及啊……”
周砥点点头,又转向那个喊着菜地是孙子学费的中年妇女:“大姐,菜地损失了多少?种了些什么?大概……能卖多少钱?”
他没有提赔偿,只是平静地询问着具体的损失。一个个问过去,问得很细。被问到的人,起初还带着愤怒和戒备,但在周砥那平静而专注的目光下,情绪竟奇异地稍稍平复了一些,开始诉说自家的损失,数字虽然带着激动下的夸大,但也渐渐有了具体的轮廓。
张永贵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急,几次想插话,都被周砥抬手制止了。他只能搓着手,焦躁地看着周砥蹲在泥泞的地头,仔细察看被掩埋的菜地边缘;看着他走到坍塌的猪圈旁,捡起一根断裂的木头掂量;看着他耐心地听着村民七嘴八舌地诉说,偶尔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关键的数字。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石场机器的轰鸣也停了,只剩下山风吹过残破山林的呜咽声。村民们的情绪在周砥这种近乎笨拙的“务实”询问下,渐渐从激烈的对抗转向了疲惫的、带着巨大损失的哀伤和迷茫。他们不再围着张永贵哭骂,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周砥合上那个小小的记事本,本子的硬壳边缘硌着他冰冷的手心。他转过身,看向一直焦躁不安等在一旁的张永贵。张永贵立刻堆起笑容凑上来:“周主任,辛苦辛苦!您看,这情况也摸清了,是不是……可以谈谈解决方案了?”他搓着手,眼神里充满暗示。
周砥没接他的话,目光扫过那些沉默下来的村民,最后落在张永贵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张老板,损失情况,初步清楚了。乡亲们的诉求,你也听到了。我的意见是,明天上午九点,请张老板,还有受损的这几户当家人,带上地契或者其他能证明损失范围的凭证,一起到乡政府□□接待室。我们坐下来,依据实际损失,参照相关标准,谈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赔偿方案。”
张永贵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乡政府?还要带凭证?”他有些急了,“周主任,这……这多麻烦啊!就在这儿谈不行吗?何必闹到乡里去?影响多不好!您看,我这边……”他靠近一步,试图再次压低声音。
“就定在乡政府接待室。”周砥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公开透明,有记录,对大家都好。李乡长也要求我们依法依规、妥善处理。”他刻意加重了“李乡长”三个字。
张永贵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看着周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坚定的脸,又看看旁边那些虽然沉默但眼神依旧执拗的村民,知道今天这关是过不去了。他狠狠瞪了周砥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恼怒和被拂了面子的阴鸷,但最终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行吧!周主任您说了算!明天……明天上午九点,乡政府!”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钻进停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发动机发出一阵暴躁的轰鸣,卷起一片尘土,扬长而去。
村民们看着张永贵的车消失在尘土里,又看看站在泥地里的周砥,眼神复杂,有疑惑,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周砥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沿着来时的泥泞小路,默默地向乡政府方向走去。
夜色像浓墨一样泼洒下来,很快吞噬了他的背影。采石场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盘踞在后山,如同蛰伏的怪兽。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吹过那片狼藉的滑坡现场,也吹过周砥单薄的衣衫。
乡政府大院里一片寂静,大部分办公室的灯都已熄灭。周砥推开自己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桌上,堆放着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救灾物资发放清单。他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刘志远下午塞给他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随意地折着。
他拿出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放在桌面上。月光透过窗户,清冷地洒在文件袋上,也照亮了他摊开的手掌。掌心被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碎块硌出了几个深深的红印,边缘甚至有些破皮。他慢慢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那块沾着泥灰的石头无声地滚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手指捻开封口。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张薄薄的纸。他抽出来,借着月光看去,是石料场近期的几份简易进出货单据复印件,字迹有些模糊,显然是仓促间弄来的。
月光如水,流淌在冰冷的办公桌面上,也流淌在那些模糊的数字和单据上。周砥坐在黑暗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远处青石河永不停歇的低沉水声,陪伴着这无边的寂静。他拿起笔,没有去碰那些物资清单,而是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下午在石场听到的那些具体的损失数字。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在清冷的月光下,凝滞成一个沉重的顿点。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而桌上那块冰冷的青石碎块,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间陋室,也注视着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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