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闸门将开

省纪委办案基地的讯问室,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赵立仁瘫在椅子上,先前强撑的官威和体面早已被剥蚀殆尽,露出底下灰败松弛的本质。冷汗不再涌了,仿佛身体里的水分已被恐惧彻底榨干,只留下一种虚脱后的冰冷。他眼神涣散地盯着桌面某处无形的污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不祥的嘶声。

对面的两位“砺剑”审查员极有耐心,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在鱼儿咬钩后,并不急于收线,而是稳稳控住,消耗其最后一丝气力。他们不再抛出新的问题,只是将那些已然摊开的、冰冷铁硬的证据——通讯记录、资金流水、被复原的删改报告指令录音——静静地摆在桌上,像一圈沉默的、不断收紧的绞索。

沉默本身,成了最残酷的刑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赵立仁濒临断裂的神经上刻下一刀。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空荡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听到脑海里那座精心构建多年的权力大厦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彻底崩塌的呻吟。靠山?此刻只怕已是泥菩萨过江。前途?早已化为泡影。他现在唯一的奢望,或许只剩下……少牵连一些家人,或者,死得不要太难看。

终于,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点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主审审查员眼神微凝,身体前倾少许,但并不催促。

“……水……”赵立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副审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赵立仁颤抖着手去拿,杯子磕碰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温水洒了他一身,他也浑然不觉,贪婪地吞咽了几口。

水杯放回桌上,发出沉闷一响。这声响似乎也敲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面前两位审查员,又迅速垂下,仿佛那目光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说……”两个字,用尽了他全身残余的气力,也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不是配合,是投降。是精神意志彻底瓦解后的放任自流。

主审审查员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火候到了。他没有立即追问那位“老领导”,而是选择从一个更具体、更能巩固其心理防线的缺口切入。

“泄洪闸事故调查报告最终版定稿前,你打电话给调查组组长施压删改关键段落。当时,是杨国华先找的你,还是你主动授意?他许诺了你什么具体好处?”

赵立仁眼神麻木,沉默了几秒,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是他……他通过一个中间人,约我在郊外一个私人茶舍见的面……他说,报告里有些内容,‘过于尖锐’,‘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联想’,‘不利于大局稳定’……他说,只要最终结论是‘意外’,有些过程性的细节,可以‘模糊处理’……”

“他当时的原话,‘模糊处理’?”审查员追问。

“……是……他就是这么说的……”赵立仁舔了舔更加干裂的嘴唇,“……他还说……事后,国华实业在海外的几个‘新能源项目’,可以给我……给我家人代持的基金,‘提供一些稳健的投资机会’……”

“投资额度是多少?”

“……第一次……是三百万……美元。后来……陆陆续续,还有几次……加起来,大概……一千二百万左右……”

“这笔钱,和你授意压下对周砥血液样本异常的调查、以及干扰对郑怀山孙子车祸案的深入追查,有没有关系?”

“……有……”赵立仁闭上眼,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噜声,“……杨国华说……周砥查得太深了……已经快碰到不该碰的东西……必须让他‘安静’下去……郑家那个老头……骨头太硬……总是唱反调……也得……敲打一下……”

讯问室内只剩下记录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赵立仁时而清晰、时而含糊的供述。他将自己如何利用职权为杨国华保驾护航、如何打压异己、如何篡改证据、如何编织关系网的过程,一桩桩、一件件,和盘托出。每一句供认,都像是在他已经腐烂的政治生命上再钉下一枚钉子。

时间过去了很久。当关于省内这些龌龊交易的问题问得差不多了,主审审查员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直刺核心的锐利:

“那么,指示你‘确保闸门永闭’、‘清理旧账’的那位老领导,在这些事情上,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通过加密渠道向他汇报时,他通常作何指示?你输送过去的利益,最终落在了哪里?”

赵立仁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刚刚因为麻木而稍微平稳的情绪再次剧烈波动起来,脸上露出极深的恐惧,甚至比刚才承认自己罪行时更甚。他嘴唇哆嗦着,眼神疯狂闪烁,似乎在那位“老领导”积威之下,到了最后一刻仍然不敢轻易吐口。

审查员没有逼问,只是将一份新的文件推到他眼前——那是卫星通讯信号源定位的技术报告,清晰地显示几次关键加密通话的接收端,都精准地指向邻省某特定疗养院区域。

铁证如山。

赵立仁死死盯着那份报告,眼球凸出,布满了血丝。最后一道心理堤坝,在这无声却重逾千钧的证据面前,轰然垮塌。

他发出一声像是濒死叹息的呻吟,整个人彻底萎顿下去,头几乎埋到胸口,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哭腔:

“……他……他不需要明确指示……他只要表示……对某件事‘很关心’……或者对某个‘不懂事’的人‘不太满意’……下面的人……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泄洪闸当初能那么快立项、绕过那么多审批环节……也是因为他早年分管时……就……就打下了基础……留下了口子……”

“资金……大部分通过海外艺术品拍卖和古董交易洗白……有一部分……是以‘政治献金’的名义……输送给他在国外的儿子……支持其……其竞选议员……”

闸门,终于撬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后面更加幽深、更加恐怖的黑暗。

---

地下堡垒,隔离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磐石”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没有带其他人。

“沈清荷同志,”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敬重,“赵立仁开口了。你提供的线索,尤其是关于‘灭口’和‘闸门’的关键信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清荷猛地站起身,心脏骤然收紧:“他承认了?我丈夫……”

“承认了。”磐石沉重地点点头,“吴文清同志当年确实发现了泄洪闸项目资金链上的重大黑幕,并且可能触及了更核心的利益输送渠道。他的‘意外’,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灭口。主导者是杨国华,但得到了赵立仁的默许和纵容,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了更高处的那个‘闸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相以如此确凿的方式从权威渠道得到证实,沈清荷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悲痛。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抠进水泥里。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是软弱的哭泣,而是积压了太久太多的冤屈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磐石沉默地等待着,给予她消化这巨大情绪冲击的时间。

良久,沈清荷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通红的双眼,那里面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你更详细的证词,尤其是所有可能与那位‘老领导’有关的、吴文清同志生前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任何一句话,一个表情,一张看似无关的纸条都可能至关重要。”磐石的声音斩钉截铁,“‘砺剑’已经全面启动,目标不仅仅是清理我省的淤泥,更要彻查这根通往更高处的**藤蔓!你需要做好准备,这可能是一场更加艰难、更加漫长的战斗。”

“我准备好了。”沈清荷的声音平静下来,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

省医ICU楼层。

气氛依旧高度紧张,但那种纯粹的肃杀之下,多了一丝科技带来的精密感。更多的仪器被悄无声息地接入周砥的病体,纤细的线缆连接着他与外界那些试图破译其意识密码的设备。

那位鬓角微白的“金丝眼镜”专家再次出现在病房,站在一大堆闪烁的屏幕前,凝神观察着上面复杂跳动的波形和数据流。几位从京城连夜赶来的神经医学权威和信号处理专家围在一旁,低声交换着晦涩的专业术语。

“杏仁核和海马体区域异常活跃,远超常规昏迷指标……” “尝试用编码后的‘泄洪闸’、‘吴文清’、‘赵立仁’等关键词序列进行定向刺激……” “有反应!β波出现特异性同步增强!虽然微弱,但模式稳定!” “比对之前‘钥匙’(沈清荷)提供的记忆碎片坐标……匹配度正在上升!”

专家们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们像是在一片无尽的黑暗噪音中,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微弱、却规律迥异的摩尔斯电码。

“金丝眼镜”俯身,靠近周砥的耳边,用极其平稳、清晰的语调,缓缓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一些经过精心筛选的词语和短句,这些语句都经过特殊的声学处理:

“……周砥……听得见吗……” “……泄洪闸的真相……正在揭开……” “……沈清荷……很安全……” “……我们需要你……指引方向……” “……数字……名单……关键证据……在哪里……”

病床上,周砥依旧静静地躺着,面目安宁。但在所有精密仪器的监测下,他大脑中那片沉寂的深海之下,正掀起一场外人无法感知的、汹涌的暗流。他的意识,如同一艘被困在冰山下的潜艇,正顽强地、一遍遍地向着外界发射着求救和指引的信号。

突然,一旁一台监测着周砥右手臂微弱肌电信号的屏幕,曲线猛地跳动了一下!幅度不大,但清晰可见!

紧接着,他那只缠满纱布、一直安静放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确定地——

向上抬起,然后,落下。

停顿。

再次抬起,落下。

如此反复,形成了一个缓慢、微弱,却稳定不变的节奏。

点动。

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痉挛,而是带着明确意图的、沉重的回应。

守候在床边的李姐瞬间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她看懂了!和之前那次无意识的颤动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回应!是周砥书记在用他所能做到的唯一方式,告诉所有正在努力破译他的人:

他还在。他听着。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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