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砥艰难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位警官。事故?他脑中闪过失控的方向盘,闪过陡峭的悬崖,闪过天旋地转的翻滚……是意外吗?还是……张永贵那句阴冷的诅咒——“山路……可是会出意外的”——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事故现场勘察显示,”王强翻开记录本,声音平稳,“你驾驶的黑色奔驰轿车(车牌号XXXXXX)在盘山公路七号弯道处,因车速过快,失控冲出路面,翻滚下路基约十五米。车辆损毁严重。现场没有其他车辆碰撞痕迹,初步判断为单方责任事故。根据你血液检测结果,未检测出酒精成分。你当时……为什么开那么快?”
为什么?为了抢时间!为了救娘!周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单方责任事故?车速过快?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合理”!他猛地想起张永贵丢钥匙时那阴冷的眼神,想起他办公室里那个金丝眼镜律师……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刹车?会不会是刹车?!
“车……”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那辆车……刹车……刹车有没有问题?”
王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即摇摇头:“事故车辆损毁过于严重,尤其车头部分完全变形,刹车系统具体部件需要进一步专业鉴定才能确定是否有故障。但根据现场遗留的轮胎痕迹判断,车辆在失控前似乎没有明显的紧急制动痕迹,更符合驾驶员操作不当或突发疾病导致车辆失控的特征。”
没有紧急制动痕迹?周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清楚地记得,在冲下悬崖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拼尽全力踩下了刹车!但踏板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我踩了刹车!踩不动!”周砥激动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年轻干警立刻上前按住他:“别激动!冷静点!”
王强皱起眉头,看着周砥因激动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里带着审视:“你说你踩了刹车,但踩不动?有证据吗?当时车上只有你和昏迷的老人,没有其他目击者。车辆的损毁情况也确实难以立刻做出刹车故障的结论。我们会按程序将车辆送检,但这需要时间。”
证据?周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没有证据!张永贵既然敢做,就绝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送检?等结果出来,黄花菜都凉了!而且,就算查出刹车有问题,能证明是张永贵动的手脚吗?他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另外,”王强合上记录本,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提醒,“事故造成公共道路设施损坏(护栏、路基),以及你所驾驶车辆的所有权人张永贵先生的财产损失。关于赔偿问题……”
赔偿?周砥只觉得荒谬绝伦!他被张永贵害得差点车毁人亡,娘命悬一线,现在还要赔偿张永贵的车和什么道路设施?!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
王强见他情绪激动,不再多问,交代了几句好好养伤、等待后续通知,便带着年轻干警离开了病房。
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监护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周砥躺在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一次,进来的身影让周砥灰暗的眼底猛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光——是冯志刚!
冯志刚的样子比周砥好不了多少。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未擦净的、干涸的血迹!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冯工!”周砥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冯志刚快步上前按住。
“别动!躺好!”冯志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他拉过一张凳子,重重地坐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石场……怎么样?县环保局的人……”周砥急切地问,声音都在发抖。
冯志刚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揉搓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动作缓慢而沉重。他沉默了几秒,再抬起头时,那眼神里的悲愤几乎要溢出来。
“查了……也……没查。”他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赵队长他们……雷厉风行,到了就封了现场,特别是那个临时工棚!阵仗很大!张永贵那王八蛋脸都白了!”
周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冯志刚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就在他们要搜查那个存放炸药的角落时……停电了!整个石场,包括周边一片,全他妈停电了!说是……线路老化,暴雨后短路!”
“停电?”周砥瞳孔骤缩。
“对!早不停晚不停!”冯志刚激动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血丝,他胡乱用手背抹去,“一片漆黑!乱成一团!等备用发电机好不容易弄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死死盯着周砥,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那个角落,空空如也!别说炸药了,连根毛都没剩下!干干净净!像是被狗舔过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周砥脚底窜遍全身!停电!消失的炸药!好一个“天衣无缝”!
“赵队长当时脸就黑了!张永贵立刻跳出来喊冤,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炸药,工棚就是放杂物的!还倒打一耙,说我们环保所和村民串通诬陷他!要告我们诽谤!”冯志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没有物证!光凭我们两张嘴,还有你那模糊的照片,顶个屁用!赵队长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按程序查了查石场其他方面的环保问题,开了几张不痛不痒的整改罚单……走了。”
冯志刚说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上面赫然一团刺目的鲜红!
“冯工!”周砥的心猛地揪紧。
“咳……咳咳……没事……老毛病……气的……”冯志刚摆摆手,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像燃烧殆尽的灰烬,只剩下冰冷的绝望,“我们……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张永贵……还有他背后的人……手眼通天啊……”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周砥的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孤注一掷,所有的伤痛,换来的,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和一次被轻易抹去的调查!母亲躺在ICU生死未卜,自己浑身是伤动弹不得,而敌人,依旧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正在举杯庆祝!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周砥彻底淹没。他躺在那里,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却比不上心底那一片被彻底冰封的荒芜和死寂。他输了。输掉了母亲可能醒来的希望,输掉了为村民讨回公道的可能,也几乎……输掉了自己。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冯志刚压抑的咳嗽声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如同绝望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单据。她的目光在形容枯槁的冯志刚和浑身绷带、眼神空洞的周砥身上扫过,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周砥家属?”护士轻声问。
周砥没有任何反应。
护士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将几张印着密密麻麻字迹和冰冷数字的纸张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周桂芬女士今天在ICU的费用清单,还有你手术和住院的预缴费用通知单。”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周砥的耳膜,“费用……比较大。财务那边通知,账户预存的押金已经严重不足了。需要尽快续缴,否则……后续治疗可能会受到影响。”
护士说完,同情地看了周砥一眼,轻轻退了出去。
床头柜上,那几张薄薄的纸,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上面的数字冰冷而巨大,像一张张咧开的、嘲讽的嘴。周砥的目光缓缓移过去,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ICU……呼吸机……进口药物……颅内降压……骨折内固定手术……全身多处清创缝合……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足以让普通人窒息的金额。合计的数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向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
钱。他需要钱。天文数字的钱。去维持母亲那渺茫的生机,去支付自己这身伤痛。
去哪里弄钱?家里早已一贫如洗。亲戚?能借的早已借遍。乡里?刘志远那冰冷的嘴脸瞬间浮现。
就在这时,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碰到了病号服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他微微一怔,用尽力气,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碎块。从乡政府墙角捡来的,一直带在身上。石头上还沾着泥灰和他昨天紧握时留下的淡淡血痕。冰冷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脚底沾泥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陷进泥里……”
父亲嘶哑的嘱托,如同穿越时空的惊雷,再次在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周砥死死攥紧了那块冰冷的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石头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感。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病房里没有开灯,阴影如同浓墨般蔓延开来,渐渐将他单薄的身影和床头柜上那几张冰冷的催命符,一同吞没。
只有他紧握着青石的那只手,在浓重的黑暗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骨节突出,像一块在深渊边缘死死抠住岩缝的、不肯坠落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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