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是夜

既然想活着,想好好活着,那就收起自己多管闲事的手吧。

在某天蛙鸣池漾的夜里,小黎想起了曾问过黑影的问题,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略带怯懦的模样。

你不喜我,我便保持对你最低限度的接触;你怀恶意,我便尽量不入你的视线。

她用略带讨好的语气敷衍地夸着其他姑娘的优点,安静地站在孤身一人的角落,冷目瞅着她们吵吵闹闹、来来去去。

诚然,最初确实有几个傻子尝试着想欺负小黎一下,但很快就没有了。

因为在乐不同的庇护下,她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明天会有一个叫令灵的小丫头过来,她性子孤僻,你多照看她些。”在小黎例行午夜送上近期曲谱时,乐不同斜倚在榻上吩咐道。

“是。”小黎将黄纸按顺序捋好整齐地放在桌上,又特意用雕花木压摆正花纹压在了正中央。

再随手将桌椅板凳放回去,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乐不同那边道。

“你也学着修成一张铁石面具了啊。”

小黎顿在远处不语,睫毛在烛火摇曳中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知道自己这点道行在乐不同这等人面前不够看,故而也不想多言。

“但纸间墨色晕染,似有泪痕未干啊。”果不其然,乐不同幽幽地又补了一句。

泪痕……交予主堂的曲谱清秀整洁,何来的眼泪哦。就算有,那也不过是夜深人倦,失手撒了几滴清水罢了。

归去路上小黎想笑,嘴角却不自觉地抽了两下。

她不愿在此多做纠结,移去考虑这新来的令灵姑娘会是何等特别,甚至需要主堂专程提醒。

于是,转过天来晨练时,她特意站的靠前了些,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位面容清冷的姑娘。

再用自己的法门稍加探知,她便猜到了乐不同的意思——以这姑娘的天赋与性情,若没人缓和,她定要与拾女针尖麦芒。

“哎呦,这春曲儿可是技惊四座啊。”

“你说她能不能与拾女争一争?”

“不会吧,她才来了多久?”

“这可不好说,你看主堂可是对她极其优待啊。”

在令灵演奏自谱的那首春曲后,泠音堂里直接炸了锅。

尽管拾女并非一个善妒的性子,但木秀于林总招至妖风阵阵,堂里有的是人盯着她。

况且这两人一人不食人间烟火做事横行无状,另一人向来着重规矩代理主堂部分职责,互相之间的隔阂矛盾清晰可见,自然是激起了愈发多的浪花。

截止到小黎目前听说过的最后一个版本,两人的明暗交锋时长已经比令灵入堂的时间还多上半月有余了。

“若是将这闲心放于曲谱之上,只怕山石都可写出妙曲了。”

在屋中整理近期曲谱的小黎自顾自言到。她将曲子分门别类各自放好,却迟迟没有触碰桌面右上角的那张折叠白纸。

终于,手头的曲谱全部归位,她再也没理由忽视那张白纸了。

“春曲……”

她迟疑地伸出手去触碰白纸,又像被什么人拉扯那般迟迟没有触及。

终于,她还是闭上眼睛心一横,将那白纸放入盒中藏于了枕下。

而再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无尽的忙碌了——

彭家的玉牌客卿柳步晨带来了许多风格迥异的新鲜乐器,引得几个乐堂转而去练这些新奇东西。

而乐不同执着旧器新谱,执拗地用源源不断的新曲压制着其他堂口,倒还坐在第一乐堂的位置上。

但这作曲又不是新生韭菜一茬接着一茬,在这高强度的节奏下,几个有能力谱曲之人自是兜转不停,乐主堂也累得没时间周转堂中多余的事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是托这事儿的福,泠音堂的主乐者意外地稳定了许多。她们不断尝试新曲,倒生出了几分瑄妙堂曾经的默契。

“我原以为默契只会产生在亲密无间的心间。可后来我发现,就算人心隔着肚皮,配合久了也是有同调的。”

小黎缓缓地垂下了手。在她的面前,那根笛子依然悬浮空中吐着幽幽哀声,悲凉如杜鹃啼血。

她扶着石头缓缓走出假石,静静地抬头望着那轮淡月,眼角终于润下些滚烫的东西。

“明棠,对不起,我想你了。”

她哽咽自语,微弱的声音近乎全数被肿胀的嗓间吞没。

“我讨厌这四四方方的天空,讨厌这一览无余的发展,也讨厌合曲中泛滥的错觉。”

“真的,很讨厌。”

石缝中的笛声愈发凄苦,小黎失魂落魄地蹲在了池边。

她看着水池中破碎模糊的倒影,只觉得自己的神情可笑。

她忍不住将手指点在水面上,去触碰那秋池吐出的幽幽怨念。

“明棠……”小黎又一次喃喃道。

不知怎的,她格外想念明棠那个一脸迷糊又犯怂的样子,想念她那些不过大脑说出的脱线话语,更想念她那些第一反应做出的超乎意料又异常温暖事情。

“明棠……你是如何看待现在的我呢……现在的我,是不是冷的让你寒心呢。”

是的,冷,刺骨的冷。小黎在病榻上沉溺梦境时,只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冷漠的人儿了。

她回到过去冷目看着明棠被人带走,无情地借着瑄熙妙跳到乐不同的庇护下,一步一步就像一块没有感情的山石。

“不,至少山石还不会择利而栖,你不过是一个冷酷的小人。”

恶魔在耳边低语,小黎慌乱地避开画面中无助的明棠,惊恐地沿着荒芜的小路不断奔跑。

她逃命般跑着,直到足下一空栽入水中。

而在那万籁俱寂的水中,小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是这般漠然的性子了。

“明棠,其实在你之前我还有一个朋友。他是一团黑影,是我唯一的朋友。”

缠绕着丝丝寒意的手指点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在小黎周身晕染开来。

她盯着破碎的水影再度自语,声音忽地渺远起来。

“他没有资格自由说话,但真的很关心我。”

“我问过他许多事,也通过他明白了许多事。”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他,是良师,是挚友,还是可怜的同路人。”

她低头彻底将手浸润寒池中,只听得那笛声也尖锐了起来。

“明棠,我现在踩着的地方,就是他葬身的地方。”

小黎的声音陡然转向飘忽的温柔。

她早先就知道,在彭府几次的扩建中,那黑影已经随着被敲碎的墙砖彻底消失了。

“你看我这个人是多么可笑啊。”

“和你一样,我分明冷目看着他的结局,在一切发生之前无情地离开了。”

“但是在内心闪过虚伪的痛感之时,我又厚颜无耻地回来了。”

小黎想着几年来自己偷摸跑来逃避的样子,只觉得愈发恶心。

“说到底,我这算什么活着呢?”

她捧着秋水一把一把倾倒在脸上,让那懵然无措寒意顺着脖颈一路流淌到心尖。

活着,好好活着。

小黎之前从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想法。

揽苞堂血腥气太重,她就跳去瑄妙堂。瑄妙堂护不得人,她就转去泠音堂。

为了好好活着,她一步一步选择着能安稳度日的地方并且为之沾沾自喜,直到听见拾女绝望地讲述自己的旧事,展开过去那副苦命孤女的画卷。

“看啊,明棠,直到现在我都没考虑过出府的活法。”

开口间,小黎的唇舌也一片冰凉。

她丝毫没有怪过拾女那日的狠话,因为她很清楚,这世上最恨她的,分明就是她自己。

“和拾女比起来,我还真是足够苟延残喘、割城求寝啊。”

小黎想着那夜拾女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内心里挣扎的自己。她从开始就知道那份被歌曲感染的迷茫不是属于拾女的,而是属于自己的。

“如果我也如她一般耿直,如果我也如她一般坚强……”

小黎不自觉幻想自己能回到墙壁崩塌之前,回到明棠被带走之前——

可想了又想,她终归是无力地低下了头。

“就算我真的能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月色渐隐,笛声愈寒。

小黎跪坐在河边,逐渐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张出水芙蓉般绝色面庞。

她冷冷瞥着真正的自己,只觉得愈发可笑——

她分明有出众的容貌与天赋,可到头来连自己都护不住。

“明棠,你说我是不是自视过高了?”许久,小黎轻声问到。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等人这回事是不是真的了。

自打入了秋,她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根本不是在保全性命等着谁,而是为自己的冷漠与绝情寻了个发痴般的理由。

“咔嚓。”寒冷的笛声没能掩盖住树丛中传来断裂的轻微声响。

小黎骤然警觉,整个人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而后跑进了阴影中。

借着墙壁遮挡错步顿在蹲在光秃的树后,她很快见到一个人影沿路跑进了院中。

那人身形不高不矮,举止姿态极容易看出是一个男人,一个小黎见过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女孩已经没了踪迹,他放缓脚步四下张望,最后悻悻然倒了回去。

待到脚步声远去,小黎终于呼出了憋紧的气息。这番意外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整个人精神了至少十分。

在这劫后余生般的氛围中,连那萦绕心中的笛声似乎都远去了不少——

等等,笛声。小黎身体一僵。

她的笛子还落在石缝中,不用脑子都知道肯定会落入方才的男人手中。

可如果她今夜遇见的男人真的是她所想的那个男人的话……

小黎倒吸了一口凉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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