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迭村20年脱的贫，但脱贫后发展一直困难，当年只修了登迭到县里的路，但登迭整体居于山上，村头和村尾沟通困难，更别说发展新经济了。”
从座谈会回来，温旭就一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说着，我把内存卡拿出来插上电脑，准备把今早的照片导出来写新闻稿。
“去年央视还来这边的梯田拍过综艺，书记想借着这个曝光度发展旅游业，最困难的一关卡在推广普通话和资金上了，登迭群众对于学习普通话这事非常抵触。”温旭接着说。
“要搞旅游业，就意味要和外界游客接触，天南海北这么多人，普通话是最优选择，不会说就功亏一篑了。”
我手指飞快打字，顺嘴接上温旭的话，今早普鹏书记那张无奈的脸还在我面前晃悠，登迭人对民族话感情非常深厚，似乎推普人员也没有很好规劝宣传，他们把讲普通话和讲民族话放在两个极端对立了。
“对啊！不会讲普通话，咱们这调研简直完蛋了！”温旭激动起来，那样子恨不得马上去路上抓个人逼人家学普通话。
她说的也没错，汤敏和带的学生里，连上刚报道的研一，上下三届就我一个南华人，其他师兄姐妹们不说彝语哈尼语了，光南华汉语方言都听不懂，这项目未来一片灰暗。
“咱们只是过来了解情况，后面的田野调查，估计还得敏姐自己上。”看看时间差不多到吃饭时间了，我合上电脑，扫了一眼温旭，她正躺在一顿衣服里面摆烂，有点无语。
“你这收拾半天越收越乱，走了去村委会吃饭了。”我拿脚尖踢了踢她，看面前这堆衣服，得吃快些回来收拾了。
下午我们得趁二高学生上课时间，抓紧搬进去，教师公寓那边已经住了万老师她们，自然是没有空宿舍给我俩，顺理成章的我们被分配到蒲文隔壁，和高一的学生住一栋楼。
为了节省经费，普鹏书记拍着胸脯说要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我们同村干部一起去村委会顶楼吃饭，我们俩人其实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情。
穿过狭窄黑暗的走廊，看见外面湛蓝天空挂着的云彩时，我有一种终得见天日的错觉，温旭还在后面磨磨蹭蹭。我想起昨天见做饭的王叔，似乎是个抽烟的光头老头，于是思忖一阵，还是拐进未成年老板的小店。
“拿条软真。”
他依旧是在玩他那个发黄的破手机，头也不抬的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条烟丢给我。
“二百五。”
我拿出手机付了钱，看着余额里只剩118块，悄悄叹了口气，这个月的补贴仍是未发。
不过更重要的是刚刚这少年刚刚说的话。
网瘾少年说数字的时候夹杂着一点普通话，我心中一动，靠在柜台上瞥见他玩的还是昨天那款游戏，问到:“帅哥，你打这游戏要开麦交流不?”
他忙里抽闲，抬头从油腻的头发缝隙里瞥了我一眼，用登迭方言回答“开啊，不开怎么玩啊，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你用什么话和他们沟通?普通话吗？”我循循善诱，手机早就打开录音放在了柜台上，这些访谈资料对于后续实验都大有用处。
网瘾少年:“方言，哈尼话都有咯，都是朋友讲什么普通话。”
“那匹配到陌生人呢？别的省可听不懂这些话。”我说完这话，看着网瘾少年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心道估计他这里的访谈也快结束了。
果然，他皱着鼻子回答我，顺便下了逐客令“那得用普通话了呗，你怎么总是问问问的，买完东西就走呗！”
那么就可以肯定，这少年至少接受过义务教育会说普通话，至于为什么不愿意说。
那还是温旭说的，这里的人可能认为说普通话就会忘记民族话，也有可能是缺乏语言环境造成的。
看来得再问问书记，推普人员的思想工作到底做到了那个程度。
我一边规划着接下来的计划，一边抬脚往外走，一个没小心狠狠的撞进了一个女人怀里，一股缅桂花矜持委婉的香味就这么窜入我的鼻子。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以一个非常迅速而狼狈的动作跳开，对面那人就那么直直站着一声不吭，抬头才发现竟是蒲文。
蒲文神色淡淡，手里牵着的蒲时熙却被我吓了一跳，我缓缓蹲下本想安慰一下小姑娘，但她将身子一扭躲在了蒲文裤腿后，我一下就愣在原地徒劳的挥了两下手来掩饰尴尬。
“不好意思啊蒲老师，刚刚想事情太专注了。”我只得又站起身，挠着头向蒲文道歉，从前她总是要骂我冒冒失失的，可这次她只是浅浅笑了一下。
“没事的，小熙胆子很小害怕陌生人。”
她蹲下轻轻把手搭在蒲时熙的肩上，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小姑娘就眼泪花花的环住蒲文的脖子，被她单手抱了起来。
九月的登迭气温仍是三十多度，蒲文穿了一件简单的白T，抱着蒲时熙的手臂鼓起一条劲瘦的肌肉。
我竟是不知道她何时这么健壮了。
正无话可说的时候，温旭终于从楼上磨蹭下来了，老远就向蒲文打了招呼，然后一个飞奔搂住了我的肩，惯性大的差点把我带倒，我低声骂了她一句，哪知她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我，尽数黏在蒲文身上。
蒲文面对她的态度和昨天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冷淡了许多，仅仅点头问好就急忙说:
“小熙想吃零食，我带她过来买点，村委会王叔已经做好饭了，你们抓紧去吃吧。”
我俩一听，眼睛里面都要冒绿光了，吭哧忙活了一早上，又是爬山又没吃多少早点，早就饿的遭不住了，于是顺了蒲文的意，急急告别后就往村委会飞奔。
看见一桌子煮茄子、炒茄子、蒸茄子，再听汤敏和说登迭不产此生挚爱的土豆后，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碍于做饭王叔还在一旁眼巴巴的等着我的反馈，我只得挤出一个不知道他看没看出来的假笑。
“太好吃了王叔，您这手艺简直可以开饭馆了。”我努力扒饭，温旭这饿死鬼是什么都吃的香的。
王叔看见我俩这么卖力表现，非常满意的扯过一个凳子，吧嗒吧嗒抽水烟去了。
“你刚刚说年轻人其实是会说普通话的?”汤敏和早就吃完饭了，坐在桌边，一脸嫌弃我俩等吃相。
“是的，楼下那个超市的小伙，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肯定接受过义务教育。”我看着一桌子茄子，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索性放下碗很汤敏和聊起来。
汤敏和:“那按照这样推测，或许可以动员学生向家长推普，这样发展旅游业没准就有搞头了。”
我有些疑惑，我本想着若是年轻人会讲普通话，对后续来田野调查的课题组成员大有益处，听汤敏和的话，她的意思是想要帮登迭振兴，和我说的项目目标里，并不包含这一项。
“敏姐，我们的项目只是统计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普通话使用情况，关注他们的经济发展状况是否有些偏离了？”
我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直到话出口，我才意识到并不妥当。
汤敏和神色未变，反而笑起来，轻快的和我们说
“哎呀这不是忘了和你们讲，我们和南华师大合作了，再次讨论后，我们决定将后续成果扩大，也就是帮助香林县边疆五村
振兴。
你这两天差不多也了解到了当年脱贫效果并不好，所以咱们这个项目不能仅仅说是发篇文章申报一下就行，得真正帮到实处。”
听了这话，我顿感自己觉悟也太低了，不过若是改为扶贫的话，在登迭的时间恐怕就不止两个月了，想起研三某个师兄自从年初就去扶贫至今都未回，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温旭那个狗脑子也听出不对劲了，弱弱开口“那敏姐，咱们现在得待多久啊？后续的同学啥时候来?”
“这个不确定，少说半年，而且……”汤敏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怎么说，没两秒接着宣判我俩悲催的命运“人手不够，登迭可能只会有你们俩了。”
饭桌上出奇沉默，温旭也没吃饭的心思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汤敏和一拍大腿，又憋出一句“啊，南华师大那边的蒲老师说是会来帮你们。”
我此刻已经无话可说了，命运就是一个臭不要脸的探测器，逮着我这个神金薅，以为重逢装不认识就够了，现在还要天天搁一起调研，我实在不知道心里翻来覆去的情绪应当用什么来形容了。
饭饱神虚，秋日午后的暖阳撒在我的双腿上，绝望的日子似乎都要被热滚滚的阳光晒透了，思忖着接下来的日子，我虚虚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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