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荆禺到了叔叔家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自己叔叔荆武的另外一面,与一直以来温温柔柔,沉默寡言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段时间,正值暑假,因着堂弟荆南一早被接去他姥姥姥爷家里住,现在家中便只剩了他一个孩子。
荆禺是从混沌的梦中渴醒的,醒后他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准备去客厅倒点水喝。却在路过客厅时,看到了居高临下声势凌人的婶婶和此刻正背对他的叔叔。
他直觉情况不太对,于是悄然退回了自己房间。
杂物间离客厅不算太远,黑暗又放大了荆禺的听觉,他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婶婶断断续续的抱怨声。
自打荆禺搬进这个家,他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家中时不时就会爆发争吵,更确切的说,是婶婶的单方面宣战。
叔叔在婶婶抱怨和指责的时侯,总是隐忍着默默承受的,而婶婶见没有回应,最后也会默默闭口。这种短则几分钟,最多不过半小时的‘争吵’,他早就耳闻目睹过太多次。
荆禺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婶婶这个人,隔三差五心态崩一下,吵几句无人应和的架,完事还是很认怂地把日子拼起来接着过,破罐子破摔她是不敢的。
被吵醒后,荆禺异常清醒地想着,这次的架又会吵几分钟,五分钟还是半小时,却发现他的名字过于频繁的在婶婶口中出现,令沉浸于猜想中的他心下一惊。
荆禺忍不住又悄悄开了房门,放轻脚步缓缓走到了争吵声的来源——客厅,却也震惊的发现那晚叔叔久违的醉了酒,脸红的过分,让人很难分清究竟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愤怒。
两人的争吵声在客厅这一方小天地,一字一句全都灌进了荆禺的耳朵里。
“……平白无故,养了个不知道来路不明的孩子这么些年,还不让我说话了! 凭什么?要我看,还是趁早把这个荆禺给送走吧!”
“你瞎说什么呢?小鱼他是大哥的儿子。”
“他到底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之前是因为爸还活着,十分宝贝那孩子,所以我也一直没开口问。当年大哥他们回乡探亲出意外的时候,大嫂才怀孕七个月左右,怎么可能就有了个儿子?”
“爸不是都说了是大嫂早产,没来得及告诉我们。”
“那我问你,当初的车祸,大哥和大嫂都没能幸免于难,荆禺他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怎么就能坚持着活下来了? 我就问你,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桂芳,你别再胡闹了。”
“爸那是老好人做惯了,我们就该接了这烂摊子吗?当年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劝爸找户好人家把他送走,爸他非是不肯,说什么也要带回去自己养,你也一句话不说。现在好了,爸他人一走,什么事儿都不用管了,烂摊子直接丢给我们了,你开心了?!”
此言一出,他叔叔沉默了半响,才艰难说了句:“就算小鱼他不是大哥的儿子,那他也是咱爸一手养大的,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不管他。”
“你说的倒是好听,咱们就说之后不知道哪天,人家父母亲人突然想起来还有过这个孩子,回来找他,不说荆禺到时候有没有出息,万一养出来的是个白眼狼,直接跑了,你也没办法啊。我们到时候就活该给人白养孩子呗!”
“小鱼现在还是个孩子,再说了他也不是没良心那种人。”
“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知道了,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吗?他可是在爸身边长大的,就算哪天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记得也是咱爸的恩,现在爸已经走了,关你什么事啊,关咱们家什么事啊?”
“我们是一家人,以后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啊?”
“就凭你收了大哥大嫂的赔偿金,钱桂芳,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 这钱本就是爸留给小鱼以后用的,你既然收了,我们就得对小鱼负责!! ”
婶婶闻言,满脸惊愕,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这次的争吵最后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收了尾。
荆禺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但他记得那是自己到这个“新家”后第一次失眠,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失眠的如此彻底。
荆禺的爷爷荆怀辛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荆文和小儿子荆武。
在很小的时候,荆禺就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为他见过别人的家庭,他们都不是只由爷爷和孙子两个人构成的。不过,在他懂事之后,他爷爷也很认真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之所以一出生便没了父母,是因为他的爸妈,也就是爷爷的大儿子和儿媳,在回乡探亲的路上不幸死于交通意外,他作为那场事故仅存的生还者,当时还不过是个尚未满月的婴儿。
彼时,爷爷的二儿子也才成家没多久,二儿媳也刚刚怀孕,无暇顾及到他大哥的儿子。爷爷就这么在刚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后,执意将他带了回家,独自抚养长大。
荆禺知道这些之后,没有怨天尤人,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一直跟着爷爷两个人在乡下过活,直到爷爷离世。
其实在这夜之前,荆禺一直觉得过的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他偶尔会幻想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意外,自己是不是也能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但因为有爷爷在,这种感觉并没有多强烈。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凭着那点儿血亲的身份,才能在爷爷离世后住进这个家。事实的真相却是,自己一直以来在这个家真的就只是个外人。
难怪他们不爱我,原来我是捡来的,荆禺突然就释怀了。
说白了,他能活到现在,还能过着吃喝不愁的日子都是多亏了好心人的‘善举’,如果有一天,那些人不愿意对他好了,直接把他送人或是丢了,他也没理由指责人家。
甚至因为他的到来,给这个家也带来了一场‘灾难’。要求人家继续抚养自己,同那些道德绑架他人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现在的人生,原来是用一个又一个谎言铸成的。事到如今,没人该为他的人生负责。
做人是为了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以前爷爷教给自己的一切认知又是什么?
念及此,荆禺有些绝望地想道:或许爷爷离开的时候把他一起带走就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不开心了。
可他很快又意识到,爷爷的那些‘谎言’都只是为了让他能更好的活下去,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为了爷爷,更为了他自己。
只要爷爷对他的爱以及叔叔对他的好不是假的,这就够了。
至于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两个人,你们现在有孩子了吗,有家庭了吗,是死掉了吗,还是说疯癫了呢,你们会后悔吗,有想过要找我吗。
那一晚,直到黎明将至,荆禺仍旧没有过半点睡意。
很多时候,人的崩溃都是悄无声息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却是一片狼藉,满地荒芜。
把头蒙在被子里,放任自己默默流泪的那一刻,荆禺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竟然真的这么让人讨厌。这一晚,他第一次从酸涩的眼泪中,品尝出了怨恨的滋味。
人在遭遇难以承受的痛苦时,会自动对痛苦表现出麻木的一面,以免精神彻底崩溃 。
在那之后,荆禺选择性地淡忘了关于这个夜晚的所有回忆,也开始尽量避免出现在那个并不欢迎自己的家。
一开始,荆禺对H市还不是很了解,无数次放学后,他只能选择一个人默默待到最后。为了不让同学们发现,他还谎称自己是为了努力学习。
可能是天才的光芒注定难以掩盖,加上那段时间,荆禺确实有在静心看书,第一学期成绩下来的时候,他取得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数学还拿了满分。
荆禺本以为这会令叔叔婶婶开心,可当他兴奋的揣着成绩单回到家时,一进门就对上了盛怒之下的婶婶和闷着头一言不发的表弟。
荆禺偷偷瞄了一眼婶婶手中用力攥着的纸页,看起来和自己成绩单大差不离,显然就是表弟的成绩单。
能让家长如此愤怒的原因无非两个,一个是令人失望的学习成绩,一个人孩子青春期的那股子叛逆劲儿。荆禺顿时心下了然,也知道这不是该他插手的时候,只得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尽管关上了门,门外的训斥与抱怨声却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荆禺耳朵里。原本的那份欢愉突然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不由得烦躁了起来,仿佛正在被训斥的人不是表弟而是自己。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荆禺将东西从包里拿出来,盯着上面耀眼的分数看了一会儿后,慢慢闭上眼,狠狠地把自己的成绩单撕成碎片,直接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里,没再多看一眼。
当晚,难得没有加班,准时出现在饭桌上的叔叔问及荆禺的成绩时,荆禺默默地回答了一句:“对不起,叔叔,我成绩太差了,没什么好看的,成绩单也已经被我撕掉了。”
“怎么会呢,小鱼你小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爷爷家贴的那一墙奖状不都是你的吗?是不是——”
叔叔刚想再开口追问,却被一旁的婶婶出言制止了,“我说你啊,干嘛这么心急,这孩子从小就在乡下长大,一时到了城里的学校,学习环境天差地别,多少有些不适应,你也别太在意了……”
如果不是看到婶婶脸上隐藏的那层薄薄的笑意,荆禺可能还真会觉得婶婶是在为自己说好话。
荆禺没再等叔叔开口,没有勇气对上叔叔满含失望的双眼,没像往常一样细嚼慢咽到只留下自己主动收拾这桌上的杯盘狼藉,只是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饭桌。
这是荆禺到这个家后,第一次在饭桌上冷脸,也是第一次这么冷漠的对待自己的叔叔,这个当时世界上唯一还会真心关心他,对他好的人。
回到房间后,他抑制不住的默默哭了一场,然后告诫自己说:“今天做的很好,不该想的东西,我们不要了。为了这个家,你一定要尽早习惯这一切。”
少年的心血,到头来终究没能受住心中烈火的煎熬,燃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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