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捡人3

张云岫打开家门,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

有米饭的香气,但是……什么东西被烧糊的味道似乎占了上风。

黄思源的身影在厨房里摇晃,磨砂玻璃隔着,看不大清楚。

“干嘛呢你?”张云岫鞋也不换了,走到跟前拉开门凑热闹。

“啊?”黄思源又像当初见时沉在自个儿世界里,你不制造点儿动静都不带哼一声儿的。

张云岫紧盯着他手里端着的一盘不明物体。

表皮的颜色已然尽失,无处不泛着焦黑的光,但下面盖不住的金黄依稀可辨……

张云岫一怔,忽然想起当年在自家自己给自己整伙食的事故现场。

而且这个味道,刚进门时候没感觉,现在倒越闻越熟悉了……

“……炒白菜?”张云岫不确定发言。

“哇你知道我炒的什么?”黄思源的声音心虚里带着惊叹。

“……”

自己也炒出过同款,但这话不好说出口啊。

也难为五块三的白菜了,好好能顶两顿饭的菜就这么给一次性祸祸完了。

张云岫内心悠然长叹,您老人家着实不见外,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

但他居然没觉得有多别扭。

这也太奇怪了,张云岫想,先前在家里住的时候,那个同父异母的小熊玩意儿天天搁屋里头四处不消停乱窜,□□自己买的东西更是不胜枚举,又挡害又烦人。

张云岫当时觉得,自己这种性格恐怕也就适合一个人安安生生住。

结果换了个人……甚至还是个不怎么相熟的人!居然就接触这么良好了,好到他都为自己折服。

估计是磁场对付吧。

这点儿疑问也就从心头一闪而过,没被张云岫太当回事。

直到很久以后他再想起这茬,才恍然症结的根源。

两人最后就着匆匆馏过的馒头把菜凑合吞了。

“还行吧,”黄思源面露痛苦咽下最后一口,“虽然卖相不咋地,但,咳,勉强能入口吧……”

张云岫被嗓子里没顺下去的菜给狠狠噎了一下。

“咳!咳咳咳!!”惊天动地的咳嗽过后,张云岫揉揉咳得发红的眼眶,“你做得很好,天地为之倾倒,人鬼为之动容,下次别做了。”

黄思源尴尬一笑。

“对了,”张云岫一抹嘴,“你恢复得怎么样?”

对面人身体一僵。

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张云岫注意到了。

“短期内估计走不了长路了……”黄思源定定神,“不过我今儿傍晚打算启程,夜里头绝对摸回家了。”

“那你先就在这儿住着吧,总折腾你那伤腿也不是回事儿。”张云岫打断。

黄思源却皱眉:“不成不成,住这儿太挡害,扰你休息。”

张云岫终于回忆起了昨天晚上他单方面的“被子之争”。

“……你在躲人,我知道。”迟疑半晌,张云岫定定看向对方,随后拍板,“就先这儿待着吧,养伤躲人,一举两得,挺好。”

黄思源不吱声了。

张云岫当人同意,眼瞅要迟到,拾掇了东西掩门离开。

黄思源在屋里安静站了好一会儿,才拖着瘸脚把碗筷慢慢收进厨房,一点一点洗净。

时间在被搅动起涟漪的水池子里和窗外不知不觉偏移的日光里无言流逝。

下午六点刚过。

一个人一拐一拐摸出楼道,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他四下张望片刻后,贴着墙根走远了。

下夜自习回家,张云岫并不意外看到一室漆黑,只是心里微微摇头。

噫,贼犟。

到底是别人的忧愁。

夜风呜呜击打在玻璃上,希望人们今晚都能安稳入眠。

“嗝……哟……还知道回来……嗝……来……”

扑面而来的酒气,玩世不恭的言辞。

意识不清的男人,一片狼藉的地面。

黄思源心说自己倒是挺会掐时间,一路上磕磕绊绊挪回来,不早不晚夜里八点出头,还赶巧碰上个“熟客”。

外头天黑得像浸了墨,晕染上人心。

男人还仰在那条从垃圾堆里淘来的旧沙发上含混地念叨,黄思源没管人,踩过一众碎片,发出刺耳声响。

关门,回到属于自己的黑暗。

日子如水流过。

张云岫在日日的一众鸡飞狗跳里,从没有这么渴望过每一个周末的到来。

黄思源自上次一别后又不见了踪影,座位空荡荡,平日里也碰不着,期中考和第二次月考也全缺了席。

“卧槽,靠窗那卡了贼拉冷,简直不是给人坐的位子,”徐佑双手缩在棉服袖子里,围巾裹住半张脸,上面短发乱糟糟地盖着,基本只露出一双眼睛,整个人一个劲儿颤,“窗户漏风,来你这儿坐两节课。”

商宇赫仰天长啸:“那我坐哪啊——”

“嚎个毛啊,你皮厚,去我那凑合得了。”

“徐姐来了啊,稀客稀客。”

商宇赫直到打了上课铃都没能抢回自家座位的主导权,只能搂紧自己破碎的一颗心,权当去窗边流放一遭。

*

连着几日的阴天,张云岫估么着得下雪。

到了黄昏,雪果然落了。

势头猛烈,并无温柔。

远处平房顶上积起的厚雪搁北风一呼,刮起的白毛风在冬日傍晚阴沉的天幕中恣意游荡,居然也有几分朦胧而萧瑟的美感。

班里暖气烧得冰凉,按吴濂的话讲都没高一那栋楼厕所的暖气烧得热乎,张云岫摸摸暖气,再遥望窗外远方静默在雪雾中变得影绰的高楼,心中刚才升起的平宁被教室四面八方的各种喧腾直接打散。

天色渐暗,窗玻璃上映出正乖巧坐在讲台下面拿大屏幕看短视频的,两三对坐在一块儿蜜里调油的,还有成片聚居在班尾的“运动健儿”的人影。

张云岫看看玻璃,又摸摸暖气。

十二月中旬了啊。

从来了这个班起,日子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

腊月初二。

冷气化风为刃,割得人脸生疼。

张云岫被白毛风迷得睁不开眼,校服帽子套头,一根绳子当围巾,硬顶着往家赶。

转过一个街角,黄思源很突兀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背靠公共厕所的屋墙,颔着头,身上倒是穿得不冷,却有很多脏污,活像在垃圾车里住了百八十年。

张云岫告诉自己不看不看,等过点儿时间那家伙就能缓过来自己离开了。

他走出去很远。

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公共厕所修建的位置很刁钻,在街角,且向外凸起。

一切靠着它边儿上的物体在阴冷的天气里,都更为清晰可见。

张云岫因为近视眼,隔得远了视野已经模糊,但那坨卧在那的影子在一片白茫茫里,分明乍眼。

张云岫其实挺想知道,为什么黄思源在他的世界里的出场方式总是如此的意外与……猎奇。

有个声音搁他耳边唠唠,曰:“认命罢。”

天地萧瑟,一声叹息被风拣走。

屋子里有些凉意。

于是做饭的热量散在屋里,给窗玻璃漫上白雾,房间里升腾起不大明显的水汽。

身体回暖,黄思源觉得自己恍惚置身在一处和煦而朦胧的境界,周遭带着暖流的气息和自己疲惫的身躯,使他连手指都懒得移动,只剩半阖着眼睛感受周遭的细微响动,聆听自己呼吸的声音。

但很快,这种安详被打破了。

张云岫出厨房看见卧在椅子上的人眼皮颤动,就知道人绝准儿醒了,看样子这搁这儿回味呢。

他毫不客气上去轻踢人一脚:“醒了就走吧。”

黄思源在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小腿上碰了几下,还有什么声音隐约响起,他不耐烦把腿往外一拉巴(腿往外一伸),那东西就没动静了,声音也消失。

他很满意,于是继续神游。

见人没有想起想走的**,张云岫也不强求,把饭端出来,就可以一人慢慢享受了。

雪又开始下了。

这二日雪积得厚,风也冷硬,最慵懒的生活方式就是在家中优哉游哉。

周六的下午破天荒被学校给了假,吃了饭就搁床上一躺,看看闲置已久的书,补补连着几日落下的觉,睡到黄昏醒来,多是件美事。

梦里,黄思源忽然看到一缕金光。

那光不仅明亮,且有一股浓郁的香气,虽然无法形容,但实打实勾起了食欲,让他想起来自己还是饥肠辘辘状态。

这能忍?

黄思源眼睛唰就睁开了。

张云岫半低着头,专注一心二用吃饭看手机,还不时停顿片刻,往上点几下,竟也没发现对面人醒了。

黄思源一眼就盯准了桌上那盘菜,红不红,绿不绿,却拥有着令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气味。

悄无声息探出手,也不管手脏不脏,上去就拿一片。

哎呦我去,这老烫!

黄思源立时撤了手,张云岫也被吓得战术后仰自己的头。

“你没野人的命,就别得野人的病。”张云岫缓缓神,扔了手机,说了句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话,去厨房拿了双筷子出来给他。

黄思源什么话都没说,抬胳膊就是猛炫。

两个人一盘菜,筷子欻得你来我往。

盘中饭见底,黄思源把筷子一搁,嘴里吐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谢谢”,低着头不告而别。

门被轻轻合上。

不久。

又被狠狠打开,甩上。

张云岫真的很想把自己揪起来问问,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病一个跟你不算熟的同学你多次帮人家都不领情,你还是要跟人屁股后面窥伺是不是太上赶着了。

但身体的反应永远先于大脑。

大脑虽然是狠狠谴责着自己的,但是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

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当年那个自己挺过这些的艰难痛苦。

所以当往事重演,张云岫无法做到完全淡然地袖手旁观。

哪怕那人只是个并不算太熟的同学。

天寒地冻。

午后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阴沉的天空,开始刮雪的凛风,和时而干燥时而遍布黑褐色雪泥的街道。

没什么店铺开张,没有学生赶路,也没有车跑过。

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个,在嘈杂的风声中拖着已经开始没了知觉的脚往前闯。

黄思源隐约觉得鼻尖有些许湿润,抽出僵冷的手一抹,却不是预想中的鼻涕,反抹了一手血。

他心中一怔,脚下步伐却没停。

看来这次伤得比之前重,以后来学校得绕条更远点儿的路了。

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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